在沙漠中讨生活的人,对生灵都有天然的敬畏。他双手合十,深深地俯下头去,恳求神鸟恩赐天启。就在这时,队伍从后头开始分开,露出了一个斜坐在马上的汉人。他一双老鼠眼,整个脑袋包在头巾里,身后有两个胡人士兵,一左一右,伸出长矛押着他。他翻下地,还不到首领的胸口,只觉一道威压的视线逼视着他。他战战兢兢,从怀中取出一条羊皮卷,双手呈上。那首领昂首向前,并不去看,听着身边的通事翻译了出来,面色才慢慢地变了。他看着宁静河谷的眼神多了丝惊惶,立即抬手,下令全军撤退。胡人军纪严肃,对贵族像天神一样崇拜,因此虽是又渴又累,依然有条不紊,跟着击钲的声音,很快就从来路消失了。在他们去后,那几只叫声奇特的鸟儿单腿悬浮在水面上,忽然感到水底的震动,呼啦啦成群地飞走了。从那海面一样蔚蓝的突沦川上,突然冒出了几千黑衣黑甲的士兵,含着水下呼吸的芦管,像一座座平地拔起的铁山。
这次诱敌围攻的失败,大出西北镇守使孟扶风的意外。虽然他早已听说,这次的对手左贤王,是大汗蓝速忽的亲叔叔,历以狡诈诡谲着称。他布局多时,佯败诱敌,退守河谷,自断后路,却在水中部署了三千精兵强将,还有一队弓弩手前后脚地跟着胡人,占领了两边的高地,只待左贤王钻入袋口,便要上下夹击,前后合围,准拟一鼓将之歼灭。现在敌人走到陷阱边,却差一步不上钩,除非计划早已走漏了风声,否则很难做出解释。
多日谋划功亏一篑,更何况还吃了那么多苦,手下将领难免有些怨言,主帅孟扶风却并不见怒色,而是很冷静地听完了属下们的回报。然后,他沉吟一会,吩咐暂时封锁消息,拒绝了彻查奸细的建议,接着便回到中军营帐,向皇上写请罪疏。
西北地广人稀,一到夜里,气温可骤降至冰点以下。在辕门之外,悬了一溜冰瓶,此时里面的水已全部冻上了。孟扶风谨慎起见,仍派遣了巡逻兵,一刻不停地监守着营寨。生怕诡计多端的左贤王并不当真退兵,而是踞守在附近,趁夜黑劫营。
劳累多日,他并不休息,而是四处巡视。来到戍楼时,里面的两个小兵正为着一个热水囊争夺不休,看到主帅身影,连忙行了一个军礼。孟扶风点点头,接过水囊看了看,脸上阴晴不定。两个士兵自知命运,耷拉着脑袋,便要自己下去领罚。看到他们情绪低落,孟扶风亲切地在他们背上拍了拍,温声道:“值守之时,最忌儿戏。若是敌人趁着夜色,掩进前来,隔山放箭,岂不是自己也有性命之虞?”看着两人犹有些不情愿,他深知刚柔相济的道理,遂道:“这样,你们去领鞭子,本帅替你们监守。”此言一出,两个士兵大为感动,心里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守夜是最艰苦的活儿,不能在温暖的毡房里喝酒说荤话,而要在这四处漏风的地方坐一夜,铁石人儿也扛不住,下来的时候四肢都僵硬了。孟扶风身为主帅,却肯与士卒同甘共苦,俨然名将风范。受点皮肉苦,对他们这种糙汉子算不上什么,可受一晚上冻,却可能落下残疾。孰轻孰重,他们不会不懂,是以对主帅更增钦敬。
待他们走后,孟扶风又拨了拨那个小小的火盆。夜雾涌上来了,从垛口中望去,远处的祁连山脉如沉睡的巨龙,在翻滚的黑云下露着平静的背脊。东西向有一条玉带般的长城,随着山势起伏不定。他望着这亘古不变的荒凉景色,慢慢地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截颜色发黑的骨笛,从中断裂后重又胶好,吹出来却是漏音的。他并不介意,举到唇边,吹出了苍凉曲调。他看着远处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柔情。
忽然,火把的光亮靠近了戍楼。一队健妇簇拥着一名红衣女子缓缓走近,衬裙的长摆在橘黄火焰下跳动。她手上托着漆盘,上承一方双耳白玉酒壶,从侧边的木梯走了上来。推开拱券小门,孟扶风转身对着她,神色里的温存却与方才不同:“雪艳,你怎么来了?”那女子肤白若雪,眼眸像嵌着一对绿松石,柔美的身段裹在红衣里,全身上下无可挑剔。她欠了欠身,将酒壶放在地上,音声朗朗:“寒夜漫长,儿家特为将军热了一壶夜光葡萄酒,请将军暖暖身子。”仔细看去,那莹白的壶壁果然透出血浆的颜色。
孟扶风用含情的眸子打量着她,柔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的士兵喝不到的东西,我喝有什么味呢?”说着,解下腰间的军持,拔开塞子,仰头咕嘟嘟灌了下去,一股强烈的烧酒味儿弥散开来。女子缓缓起身,用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藏香的气息笼住了他的全身。“将军早些归来,儿家等你。”说完这句话,她又捧起酒壶,袅袅婷婷地下楼去了,姿态曼妙,背影传情。
她原是从胡人那儿掳来的军妓,誓死不从,巧遇孟扶风将她救出,便提出了服侍的请求。孟扶风的母亲舒娘子,抱孙心切,擅自作主,将她娶来为妾。才一年多,她已学会了雅言。在军中红袖添香,倒给孟扶风带来不少闺房之乐。不过,为了安心守边,孟扶风将家属的营帐安排得很远,不许她私自前来。今夜闻听他要守城,又师出多日,将才归来,便等不及要来见上一面。孟扶风体谅她的心思,倒也不加责怪。
这时,又有一个军校拿着火急令箭,获准上来之后,凑着他的耳朵低语:“大帅,奸细抓住了。”孟扶风翻身而起,捺下攒聚的眉峰,不见喜怒地说:“哦?带我去看看。”又补了一句:“不要惊动其他人。”将任务交接给亲兵,他才走下旋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