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公差一看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惊慌地对看一眼,忙不迭手上使力,便如秋风扫叶一样,一霎时田承志就断气了。柳盈为他的毫无人道震惊了,死去的田承志四体蜷缩着,似还在躲避那要将他钉死在地的棍棒。人都有怜贫惜弱的心理,前此田承志虽然飞扬跋扈,荒淫无耻,但这样的油子在长安还有很多,究竟罪不至死。她再看杜晏华,已不复将才的慌乱,惊艳绝世的面上,沾了几点猩红,就如落在缅玉上的桃花片。可不料心肠却是有如蛇蝎,豺狼虎豹见了,都要瞠乎其后。
她忽然将腰间的墨绖扯了下来,一撕两半,重又缠回白色的丧服上。当时礼仪,父死子守制、夫死妻守制,均是二十七个月。她戴一条墨绖,是为柳兰溪守丧。再加一条,便是重罹丧事。果然,杜晏华阴沉着脸问:“你这是做什么?”她当着所有下人的面,缓缓走到庭院中央,方才田承志留下的血迹已被清扫干净。她站在那砖瓦地上,容色庄严,一字一句,带着悲声道:“我柳盈从今日起,丧夫。”她这后两个字如石破天惊,古来夫为妻天,就如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丈夫,柳盈却胆敢为了情夫,公然与身为丞相的丈夫决裂,在时人眼里不啻大逆不道。
她扫了一眼气得脸孔煞白的杜晏华,再也不回头,登上轿子,扬长而去了。此后的六年中,她一次也没有见他,直到阴阳永隔,人鬼殊途。在如流的岁月里,这段初如锦片,末后有如噩梦缠身的青春,还无数次复现在她的梦里。梦常常定格在安州的除夕,她回头声唤,空屋蒙尘,无人应答。
一
在白龙堆以南,是一片连接吐谷浑的沙漠。有少数几条内流河,如格尔木河、曲玛河、那仁郭勒河,在流到库赛湖附近时,也已在浅滩上冲得看不见水流了。终年干旱,连沙漠里常见的胡杨、沙棘,在这里也难见踪影。在那沙丘之下还潜伏着数不清的地下暗河,随着风沙四处转向,形成一条条致命的流沙河。若是有经验的沙漠旅行者,看到那一方土地呈现刺眼的碱白色,便会适时地回头。而在稍往北的地方,库鲁克塔椿山的阳面,则是一片方圆数千顷的绿洲。汉时博望侯出使西域,沿途经过的楼兰、扜鰛、大宛等小国,便分布在这个区域。只是经过千年的风雨,曾经人口鼎盛的民族,不知有多少随着古城湮灭于黄沙。他们有的在永嘉之乱后入主中原,建立割据政权,接受汉化,但也有一些宗支,或是因罪放逐,或是怀乡恋土,世代在此农耕定居,与西方迁徙来的民族时战时合。
因此,自古陇西的管理都是令君王最头疼的。自经燕末战火,昏主奸臣当道,无力控制西土,再加上财力衰耗,国库空虚,朝臣们也不愿花费巨帑,只是买一个名义上的臣服。许多小国,像后来迁居山北的鄯善,便因受到匈奴的威胁,得不到□□的庇佑,倒戈成为匈奴的属国。当时从阿尔金一带兴起的图鲁木一族,从血缘上来说,有人认为即汉时月氏的一支,避难入山,过着游牧狩猎的生活。南北朝时期臣服北魏,隋唐以来,迭奉中原正朔。
燕朝的始祖,传说生就异状,其母弃之原野,冻饿垂死,这时飞来一只巨大的玄鸟,以羽翼覆之三天三夜,还衔来燕窝,助他疗饥。对他的形貌,史书上记载不详,后世也有说他是王后和胡奴私通所生的。而这个胡奴,就是图鲁木送来的质子察合儿,后来归国顺利继位,自称鸣王。因此之故,燕朝从太祖武皇帝起始,便与鸣王缔约通好,终廿一世,没有发生大的战事。有了足够的时间发展农桑,他们的势力在几百年内快速壮大,一跃而为西域诸国的首领。
永安帝登极,对混战中首鼠两端的塔布王十分不满,便中断了盟约,每年不再赐予三万匹丝绸和三百斤茶叶,也不允许民间私自与胡人通商,违者处以极刑。对西域敞开的玉门关,也再次关闭了。
靖元八年的秋收季节,关内的居民打下了金黄璀璨的麦子,成车地运往官仓,自个儿还能留下一半的口食。而在库鲁克塔椿山以南,只有一望无际的盐泽,还有沟壑纵横的赭红山丘。经过风沙长年累月的侵蚀,在山的表层形成了波浪状的彩色环带,映着沙漠上血红的日出,像万条金蛇在游动。有一队骑兵从山岩后攀了过来,只见为首之人身长九尺,胡须连鬓,山羊脸上戴着黄金面具。他□□的战马也披着纯金的锁子甲,颈长与身相等,浑身白毛连钱,光若鳞甲。他们这一队人都戴着金黄的尖盔,背着巨大的漏斗形银盾,穿着或红或黄的异域服饰,有的只是拿盖毯裹住了身子。那个一看即是首领的人,驱马占据了石山最高的位置,四面环望。他的面前是突沦川谷地,炎风摆荡着成丛的柽柳,投下了潮湿的阴影。他的人马已经行军了一日夜,口渴难熬,看到那方深色的沙土,碧绿的眼珠都像饿狼一样,纷纷凝聚在首领身上。
那个人只是吹了声口哨,催快了战马,走到河谷前一里以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眼前的形势正合了《孙子》上的这句话。他虽未读过汉人的兵法,然而逐水草而居的人,对沙漠简直如心脏般熟悉。他凝目远视,退潮期的湖水仍覆盖了沙柳的根部,几只叫起来像牦牛的怪鸟,从地势平坦的低地振翅而飞。一般来说,这种鸟只出没在淡水湖边。无人惊扰,它们为什么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