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当先领路,将他带到一座阴冷的土牢里。这里深入地下一丈,全用黑色黏土夯成,土质坚硬,不易塌方。关的都是一些叛逃的俘虏,还有偷盗的士兵等。馊饭剩菜的味道弥漫空中。他走到一个方格铁门前,只见他的副帅归燕川、裨将霍庚山、亲兵卫长蒋如元都在这里,神色凝重。牢里拴着一个黑瘦干硬的汉子,左眼凹陷进去,有一道红疤。只见他满脸黑须,形容邋遢,完好的那只眼睛却神光炯炯,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孟扶风沉着脸问:“你是哪一队的?”只听锁链晃动,他将头面向墙壁,不肯答话。霍如山待答道:“回大帅,他是编入王百林千人队下的,原在反贼阮钺的麾下。”当日阮钺身死,部伍遣散,有些还想吃军粮的,便投入了孟扶风的军队。
那叫王百林的千户,生怕连累到己,伏在地下,牙根打颤。孟扶风将他扶到桌前坐下,吩咐给各人上了一碗酥油茶,才问道:“是你揭举他的罢?他有哪些通敌情事,你可一一道来,本帅绝不累及无辜。”王百林是头一遭近看主帅,只见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面皮白皙,眉眼俊爽,颌下无须,神色蔼然,若非身着甲胄,便和儒生相似。一颗心落回腔子里,便慢慢地回忆起前晚发生的事情。
当时共有五个师奉命留守后营,轮到他们休息那一晚,天空下了点盐粒一样的雪籽,和洁白的细沙混在一起,人人都觉得天气骤冷了。军中不禁喝酒,他们这些不用当值的,便凑成了一堆,胡天侃地起来。他们中不少人从军时,还是半桩大的小伙子,多年戎马,未有妻室,都是色中饿鬼。不知谁起了个头儿,说起西北七寨的娘们儿。在一年仅有的几个轮岗日里,大部分人都把时间和金钱耗在了那里的姐儿身上,有的还处了几个相好。这时候,便摸着流油的臭嘴,开始夸起了自个儿的婊子。
王大头是个愣头青,被一个私窠子迷昏了头脑,逢人就吹:“你们没见过我的米小宝,那可真叫个得劲儿!嘿,那皮肤白的,跟大米一样!”说着,还流出口水。沈老三自诩是此道老手,最看不起班门弄斧的雏儿,闻言只把黄豆眼一斜,嗤嗤冷笑。王大头不当意了,踏翻了凳儿,骂道:“老沈,你敢笑老子?”沈老三捋着头发茬一样的短胡子,嘿嘿摇头。这个沈老三,原是长安籍的客商,因贩私盐,被罚充军,最是见多识广。他这么一做作,顿时招来不少人围观。有的从没经验的,绿头苍蝇一般围着他,彼此相视笑道:“老沈这回又有好故事了。”
只见沈老三又是嘬旱烟,又是捉虱蚤,做足了把戏,才把两腿一跷,洋洋得意道:“长安哪里的货最好,我问问你们?”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个也是从秦地来的新兵,举高了手道:“金水河的姑娘,天下闻名。”老三摸摸短髭,咧嘴笑道:“这话说对了一半,好处可不都在姑娘身上。”这就叫人费解了。果然有人追问:“老沈,你喝迷糊了罢?姑娘还不好么?”沈老三连连摇头,剔着牙缝里的大葱,笑容猥琐:“你们是没见过南风馆里的相公,那叫一个浓淡相宜,楚楚动人,真乃天生尤物!那两截皓腕,嫩生生的,跟藕一样。他一个飞眼撩过来啊,就像看到了赵飞燕再生;亮几句歌喉,好比听张好好唱歌。销魂一夜,舍出命去都值……”瞧不出来,这么一个短粗身材的汉子,还会拽几句文,大家都听得入迷了。
忽然,风掀起厚重的毡帘,带来一阵刺人的寒风。一个胡子邋遢的黑长汉子钻了进来,他年纪不上四十,却皮肤暗沉,尽显老态,眼下常年挂着青黑,一副夜游神的样子。他单脚站立,倒着马靴里的砂土,触动伤口,疼得直哼哼,不免打破了众人聆听高论的雅兴。
这人性子冷僻,鲜少和人说话,对他的情况,谁也不了解。只知他有个怪癖,每月都有两天,要把自己绑到行刑柱上,另一手握鞭,像不要命般,狠抽自己一百鞭。等他回来,往往已是遍体鳞伤,成了个血人。在硬板床上躺一夜,晨起依旧早操。而这一次伤口还未长好,下一次的鞭子又来了,因此他身上长年累月跟画地图一样,东一道西一道,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疤。
今儿个晚上,他又受完鞭刑回来,像跛子一样拖着腿,走到桌前。气氛一时凝固了,那些害怕他的人往后缩着,好像生怕被传染什么疾病。他显然全听见了刚才的话,那一蓬大胡子下的嘴唇扭动着,竟是在冷笑。
沈老三面子上挂不住了,他怕这个“鬼见愁”拆自己的台,先发制人道:“老骚胡子,你笑什么?老子打一句谎话,让老天把我收了!”那个汉子,人们叫他黑罗锅的,只是摇摇头,右眼轻蔑地眯了起来。被一个瞎子如此挑衅,沈老三一下子火了,啪的解下腰间铜钱串,急吼吼道:“你敢不敢赌一把?你若是见过更好的美人,老子把这个月的饷银全输给你!”当兵的每月就指着十吊钱的军饷,更何况他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寡母,因是人都劝他悠着点儿。那黑罗锅只是冷笑。沈老三不依不饶:“你若拿不出比我这价高的筹码,也算你输!”大家的眼睛盯在黑罗锅脸上,看他这一身的破袄烂絮,都不住吹着口哨,喝起了倒采。
啪的一响,桌上落了个和田产的玉佩,色如处子,温若肌肤,刻着繁复的透雕花纹,表面覆着一层铜锈般的玉髓,一看即知很有些年头了。他这一出手,不少人都愣了,沈老三也有些犯嘀咕。为了挽回颜面,他问:“就比射箭如何?百步之外,谁中的环数多,就算谁胜。”黑罗锅毫不犹豫,立即点头。众人一看这下来真的了,心中都有些打鼓。要知军中明禁赌博,若等主帅回来查了出来,他们一整队都要遭殃。不过这些人被今晚的荤话迷昏了脑子,血液里燎着热泡,迫不及待要见个分晓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