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一寸寸地审视着这个身上还残存着病态气息的陛下,悚然又悲哀地承认——他的确在他身上找到了高骊的影子。
暴君料理完小步跑来,端起那碟糕点送到谢漆面前,像一只讨好的大猫。
“臣不用,您吃。”谢漆避开他的殷勤,走到桌案前拿起文书,清清嗓子讲述起朝务。
暴君不落座,端着糕点站在他身旁,听了东境事端后没发表什么建树观点,只是问起故人:“好久没见到张辽和袁鸿了,他们什么时候能回长洛?”
“两位将军兴许入冬时能回国都。”
“我在密室里的时候,经常想起他们。”暴君高大的身体微弓,保持着与谢漆平视的高度,“我也很想你,谢漆。”
月饼的香味悠悠地靠近来,那极具磁性的低音嗡嗡地贴着耳膜,谢漆下意识地在声音里辨认他与高骊的相似程度。
“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他低声絮絮,将煎熬自虐的一个月过程简化,执着于此刻自己呈现在谢漆眼中的形象,“我摒除了很多不正常的杂念,一遍遍尝试和这具身体融合,谢漆,你看我,我是不是和你喜欢的高骊有一些重合了?”
这些话明明没有多强的力道,却锥子似的扎着谢漆的心,他手一抖将码好的文书撞歪,纷纷扬扬又洒落了满地。
谢漆几乎是瞬间无力,径直跪倒在地上,弯腰假装收拾文书,竭力不抬眼。
暴君紧跟着蹲下来和他一起拾捡文书:“谢漆你别跪着,你膝盖不好,你快起来坐着,地上很凉,腿会疼的。”
滚烫与冰冷的指尖交错过,谢漆猛然收回手,大脑飞速运转,艰难地找到了一个转移的合适话题:“陛下,您既然熬过了最难的时段,现在应当不需要外物激励了,能归还臣的黑石吊坠么?”
暴君的脊背一瞬僵直,竭力调整着表情不流露惊悸:“我还是需要的,我很需要的谢漆,我、我晚些时候再还你。”
谢漆一瞬察觉到他的心虚,不详的直觉闪过:“好,那臣想看看那吊坠,陛下可以取出来让臣看一眼吗?”
沉默令人心惊,谢漆迟疑地抬眼,看到眼前的人脸色不正常的苍白,那双冰蓝眼眸一旦浑浊就变得瘆人,搭配他不住滚动的喉结和鬓角盗汗,谢漆立即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怕他烟瘾未除,抬手又是失控的殴打。
暴君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一个劲地道歉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的黑石捏碎了……”
谢漆僵在原地,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那黑石吊坠质地相当坚硬,又通体圆润毫无棱角,就好比大力士能轻易握石碎石,握鸡蛋却难以握碎,那黑石吊坠要损坏并不是易事。
这厮力气大到那种程度吗?
他怔忡地低头:“那是我生父的遗物,借由生母之手,留给我的唯一东西。这就碎了?”
巨大的怅然淹没了谢漆的感知,以至于他没能察觉他那不正常的恐慌。
暴君眼中是极度的恐惧,没有其余的任何情愫,只有恐惧。
入夜,天泽宫内部只剩下暴君一人,谢漆无法和他共处一室,他知道自己在谢漆心里有阴影和隔阂。
暴君坐在纱帐深处,背倚床头板久久地失魂落魄。夜色最浓时,他缓缓地将藏在衣服里的墨绳吊坠摸索出来。谢漆的吊坠原状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圆润黑石,他在地下密室里紧握了二十天,把它当救命稻草,一刻也不愿松开。
他确实是个天生怪力的怪胎,不能自制就只能伤人毁物,烟瘾沸腾时力气失控,那颗温润的黑石生生被他握裂。
黑石裂开的时候,他惶恐得险些废了自己的手,但紧接着,裂开的黑石里闪烁出幽幽的血红光芒,将他的心魂震到空白。
直到现在,他一看它,魂魄便呆滞了。
那墨绳穿过的不是一颗黑石,而是一颗灼热小巧的血红珠子。
它是那样的熟悉。
和他曾经戴在左手上,无法摘下的四十八颗念珠一模一样。
萧然曾经说过,有一颗天命念珠遗落在世间感应不到,现在,他理应能感应到了。
世上最后一颗天命念珠,就裹藏在黑石里,戴在谢漆脖颈上二十四年。
暴君低头看掌心里的念珠,出神地想,如果谢漆知道苦苦寻找的念珠就在这里……
他一定会求他。
求他回那个一无所有的世界。
求他把另一个高骊换回来。
一更
暴君出关后,谢漆便不住天泽宫,与他保持距离的同时亦在不远处默默观察。
他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颇为正常,人前能尽力融入前朝,人后偶尔仍然有令人不安的抽疯。
虽然闭关前后都是抽疯,但谢漆感受得出区别,先前他发疯基于怒,如今抽疯却是基于恐惧,对待他的方式也应和以往不同,此前该避让,现在得诱哄。
谢漆适时改变相处模式,迅速适应他的变化。暴君一有和他共处的机会,便格外振奋和殷勤,亲近之意毫不避讳,一见他就像见了肉骨头的流浪狗。他常常要为毁坏黑石吊坠之事神经兮兮地道歉,与从前爱恨交杂的凶恶眼神不同,现在他见他只有炙烤似的浓烈爱意,浓烈到十分谄媚、讨好。
一次两次没什么,当他超过十次为黑石吊坠之事道歉,谢漆直觉吊坠便是他恐惧的来源,于是传令回霜刃阁全力调查黑石吊坠,只是直到现在依然搜查不出什么裨益。
日子磕绊着进入九月,初六夜,暴君于夜间毫无征兆地踹坏了整扇大门,厚重的宫门碎片乱飞,守夜的宫人都被碎片所伤,栖在宫檐下的大宛和小黑也被吓得振翅乱飞,第一时间飞到谢漆身边去猛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