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返回天泽宫,面具一样的脸上才有了波澜。
他到之前爬梯搭建的位置席地而坐,听小影奴汇报文清宫的情况。
暴君自那日收下了他的黑石吊坠后,果真就再也没有写信,没有再哀求见他,果真就锁在那不见天日的密室下,靠着锁链自缚。
谢漆一直失眠,到了不喝安魂汤就不能小寐的程度。暴君索要他的贴身物品去渡过煎熬,他也有些相似,失眠到心智溃败时,他找了高骊从前的衣服,团成一团紧紧抱着,蜷在梦中,幻想他就在身边。
暴君在戒除心魂中的烟瘾,而他也被迫需要戒除对高骊的依赖。穷其一生,也许他都无法戒去。
八月十五中秋节,晋国秋风微凉,暴君高骊终于解开锁链,缓缓走出密室。他在密室里疯疯癫癫地独自熬过一个月,身体不见天日,心魂自燃光明。
暴君于晌午走出密室,回到地面上时仰头见天日,海东青的羽翼在半空中翻转,自由得仿佛这一生都不需要落地,能做到一直乘风翱翔。
他怔怔地望着,抬手捂在心口的位置,久久不能回神。谢漆那颗破碎的黑石吊坠放置在心口,既能成全,又能粉碎他的自由。
此时谢漆还在内阁的午会中,他踉跄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天泽宫,走过一路震惊敬畏的眼神,穿过跪拜行礼的泱泱人头,心里没有浮现过从前常有的嗜杀念头。
他不再因为嘈杂而心生暴怒,不再因为他人目光而萌生戾气;不再无缘无故地憎恨,不再自暴自弃地堕落;更没有无时不刻滋生锋利得伤人伤己的阴暗情绪。
他并非能完全掌握好这具健康的身体,他只是浅浅地剥去积累了四年的一点病翳,刚刚踏上摆脱病态的救赎之路。
暴君如新生儿一样蹒跚着回到天泽宫,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仪容,安静地守在西窗前等待谢漆回来。
谢漆直到入夜才疲惫地离开御书房,怀里还抱着文书,准备今晚继续处理。
回天泽宫的步伐又快又沉,谢漆疲惫地跟着地上的影子疲于奔命,无暇抬头一望中秋的夜月。
快回到天泽宫时,他也累得不想抬头,直到踩风小跑到他面前来,压低声音地激动道:“恩人,你快抬头,看看天泽宫的屋顶上是什么!”
谢漆倦怠地想,屋顶上能有什么呢?
他抬头,视线里先看到一轮圆满的白月,继而看到了一个身影嵌在月轮当中。
谢漆顿在原地,怀抱里的文书不知不觉地掉了满地,方才还沉重的双腿骤然变得轻盈,艰涩地使用起轻功飞快地朝屋脊而去。
跃上屋顶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谢漆如猫矫健,做梦一般走向那个许久不见的身影,满月清辉,秋风如水。
风月中的人听见了声音,一回过头来,冰蓝色的眼眸便在夜里熠熠生辉。
谢漆停在了他三尺之外,他站着,暴君坐着。
他垂眼俯瞰着龙脊一样的大地,看着大地上的龙。
而他抬头仰望满月,看着苍穹下的人形月。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唯恐身在梦中不知梦,秋风大抵也觉得这两人怎么这样磨叽,于是卷起小一阵狂风,刮起谢漆鬓角的碎发飘到他鼻尖前,让他打了一个喷嚏。
“谢漆。”坐着的人先开口了,“今晚月亮很圆,你也上来看月亮吗?”
谢漆轻轻地吸吸鼻子,心想,不看月,看人。
“今天是团圆节。”
暴君望着他,发着抖轻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我能和你团圆吗?”
团圆节三字刺进谢漆的脑子,他从魂飞九天的状态中恢复,单膝跪在他面前:“陛下……屋脊凉,您随臣下去吧。”
暴君满含期待的眼神暗淡了,他笨拙地擦拭脸上汹涌的泪痕,被拒绝后脸上没有再浮现令人生畏的凶恶,只是耷拉着点头:“哦。”
谢漆心口堵了一团泥,青筋毕露的手擦着屋脊先跳下去,刮得掌心火辣辣地灼痛。他落在天泽宫西面的窗前,想到什么抬头四顾,原本翘首看事态的宫人和禁卫军默契地一哄而散,眼观鼻鼻观心地当站岗的木头人。
屋顶的暴君陛下挪到了屋沿,探头一望,求助地看向谢漆:“谢漆,梯子。”
可怜巴巴的。
谢漆心想,耍心眼。
他也没有戳破,踏上西窗腾跃到屋沿,面无表情地伸手:“陛下,小心点。”
暴君看他方才擦过屋脊的小黑手,抿了笑意:“脏脏爪。”
谢漆:“……”
一番略费劲的拉扯,两人稍显狼狈地回到天泽宫内,谢漆默不作声地擦擦手,抬腿想往外走,胳膊便被拉住了:“谢漆,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陛下稍等。”谢漆抽出胳膊,语气公事公办毫无波澜,“臣从内阁带回一些文书,方才掉在外面了,臣去拾捡回来,待会把近月来的重大事务向您汇报。”
“书桌上这一沓吗?”
谢漆回头,发现桌案上一沓文书码得整整齐齐,还贴心地放了一大叠冒着热气的月饼。
暴君又拉住他胳膊,带着他走到桌案前去,捏起一块月饼递给他。
谢漆拨开他,顿了顿,还是回怼了:“没洗的手是脏爪。”
暴君闷笑出声,唔了一声把手里的饼子塞进嘴里,快步跑去洗手。
谢漆望着他的背影,汹涌的惊情退去,他不动声色地捕捉他身上的每一丝变化。
谢漆近来无数次惶然地想,倘若这位陛下最后将烟瘾戒除,形貌气质是不是会变得接近高骊呢?毕竟,他们前半生拥有一样的人生,直到四年前才延伸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