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看着随着她的动作挤出的一大捧顺着枝干流下的黑红液体,眉心一跳。
淮女从树身中挖出来了一枚鸽卵大小的浑圆红石,轻轻一送,将它送至宁和眼前。
只见那石头生得表皮光洁,如珠似玉,内里一片纯净鲜红。
淮女说:“我将陈长青埋在脚下七十余载,虽自那日淮水涨沸后不见了尸骨,早年时却也无意间以根系将其血肉精魄攥取身中。如今打磨收敛,成了这红石一枚。你既认识他,我便将它送予你做个念想。”
宁和一怔,忙伸手将它摘下,捧在掌心。触手温热。
抬眼再看淮女,却发现她倚坐在那儿,已闭上了眼睛。再过片刻,整个人渐渐融作一汪黑水,没入了身后那截柳干之中。
王胡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姥姥!”
山风袭过,卷起满地黑灰。林木间仅剩的丝缕焰火也终于随之熄灭,只星星余烬在风中点点闪烁。
淮女说这漫天的火是她的怨恨,非她身死不能消弭。如今火尽了。
宁和站起身来,静静瞧了会儿那株只余枝干的黑柳。从那块破损的裂口处望见里头已经褪去了原本的艳红颜色,变作了外皮一般的焦黑,同一株真正的枯树再没了分别。
小半个时辰后,山间下起了一场密密的雨,彻底浇灭了林间的最后一丝火气。
雨丝连绵一夜,将每一寸黑色的土壤浸透。第二日清晨日出之时,已有零星的新绿草芽自一片黑土之中探出嫩尖。
相州属水,位于大赵版图东南,其州域近海,域内西高东低,西面有小金岭,群峰连绵;东面河网密布,有相江穿州而过。
相州州城,便坐落在相江之畔。
只是凡人不知的是,这相州之内,还藏有两座传说之中的仙家门派,一西一东,正是赫赫有名的青云四盟之中二派金虚、承鼎所在。金虚派在西,坐落在相州西部小金岭间;承鼎派在东,隐匿于相江下游茫茫相庭湖之中。
相州多水,气候宜人,百姓富庶,亦少战乱,自古便为出了名的膏腴之地。相州城,更是大赵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城。
宁和一行入城之时,正逢上城中一年一度的“采三节”,满城人潮拥挤、擦肩摩踵,险些挤皱身上衣袍。
城中客店几乎家家住满,宁和一路问来,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偏僻处找到一间尚有空房的,却也是仅剩了一间最贵的,别的全没有了。
宁和叹了口气:“一间便一间吧。胡儿,将我那箱笼搬上楼去。”
王胡儿应了一声,背着箱子上楼去了。走前还回过头,满脸堆笑地朝宁和身后拱拱手:“嘿嘿,师兄,那我就上去了。”
宁皎抄手站在那儿,一脸漠然,并不怎么理他。
宁和看在眼里,又叹了口气,将房钱付了,回过身道:“阿皎可饿了?不若在此用过午饭。”
宁皎这才点了点头,说好。
二人于是选了处窗边矮桌坐下。
此时距他们回到大赵境内,已过去月余时日。从番南进大赵,番南在西,而相州地处东南,一路过来需得先过青州,再往东横跨怀、益、通三州,几乎从大赵整片腹地横穿而过才能抵达。若以凡人脚程,少说也得走上半年。但换做宁和等修士,急赶之下数日便能奔至。
之所以走了这整整一月,还是宁和过青州时听一路遇客商所言,说青州小行山中有妖兽作乱,有山村阖村而殁,于是转道去了一趟,在那山里斩了一头虎妖。
当时宁和一番寻找,正撞见那虎妖趁夜袭人村庄,当即提剑上前与之相斗。
那虎妖本领虽远不及人面鱼、淮女等大妖,却身具一种神通,能化作飞沙遁逃,山林之中甚是难捉。宁和初时不防叫它跑了,只得一番苦追,这才耽搁了这许多时日。
至于那王胡儿,宁和既受了淮女所托,自然不会丢他不管,便一路将这头狐貍带着。王胡儿那客栈在那场大火里烧了个干净,无处可去,又害怕别的妖来寻自己的仇,自然也只能一路跟了来。
只是比起才刚能化人形不久、最初连说话也不怎么流利的宁皎,王胡儿这头公狐貍已经在这人世间混了不知有多少年,一身毛病实在不少,也不知都从哪里学来。才几日相处下来,宁和便发觉他虽不至于大奸大恶,可什么贪财好色、好逸恶劳、总爱占些小便宜之类的坏习性简直数不胜数。
宁和从前最是不喜这样的人,后来年纪渐长又当了教书先生,知道这世上人有百样各有成因,强求不来,脾性才逐渐宽和。
只是这王胡儿如今成日跟在她身边,宁和看他那油里油滑、坐没坐相的样子实在碍眼,有时难免说上两句。后来知道他能化人形已有百年了,居然连大字也不识得一个,索性从此教宁皎时,也叫他在一旁跟着学。
王胡儿最初学得面有苦色,硬坐了两天,又忽然变了副态度,只说宁和既然教他识字,便也是他的老师,还成日试着管宁皎叫师兄。即便宁皎从来也没应他过,他也乐此不疲。
宁和性情使然,不欲跟他计较,无奈之下也就随他去了。但宁皎却素来是个冷硬的,从前还是蟒时就没什么好脾气,一路只视这王胡儿于无物,连目光也不曾瞥过去一眼。
于是王胡儿比起宁和,如今仿佛更怕宁皎一些,常常想讨好他,赔着一张笑脸凑过去嘘寒问暖。
可惜他越是殷勤,宁皎一张脸就越冷,瞧得一旁的宁和在心中哑然失笑,心知若不是自己在旁,恐怕阿皎已叫他烦得动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