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式四招望江剑法在她剑尖流转自如,起手秋来攻泛以阻那黑柳,后接问路攻散逼其退去,再以浪起那有如连绵之水般层迭汹涌之势将其搅碎,最后再以孤山一剑劈向其根源淮女——只两套走下来,便将她打得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只是宁和连斩数剑,自身耗费也颇大。此时林中已烧成火海一片,血红的、燃烧着的柳叶们随风席卷八方,沾之即燃。此间又正是群峰低矮、山林茂密之所,转眼间便烧得浓焰熏天,黑烟滚滚。
宁和身处山火之中,满身赤金又着法衣,这柳火自然不能奈何于她。只是到底忧心于火势蔓延太快,不得不几番以阴剑灭火,分心它处,便又给了不远处的淮女喘息之机。
但淮女却并未借此时机寻路遁去,只身形一晃,跌落在地,素白的双手撑在焦黑的地面上,双眸微阖,稍顷,原本泛着潮红的面色便好上许多。
她像是从这火燎的大地之中汲取了平复之力。
于是待宁和再回头来,淮女已经重新站起,身后先前颓态尽显的黑柳们也都重新恢复了精神。
一来二去,此消彼长,宁和神色也越发冷凝,这漫天的火映在她黑色的双眸中,好像在那眸中也点燃了一簇火。
宁和的怒气此时并不在于淮女之难缠,她这一路走来,可谓步步皆是迎难而上,从无容易时候。叫她愤怒的是这满山的火。
真魂境修士五感之敏锐,她能听见方圆数里草木化作焦炭的声音,听见林中活物挣扎而死的声音,甚至听见几队行走在林间客商们绝望奔逃的声音,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的修行之路,就是在她深感无能为力之时在脚下展开,她的剑,也是自这种无力与愤怒之中而生。她抓着剑,感觉到自己的内府正随着这种怒气的鼓荡而不断颤动。
同时,她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消弭的疑惑,一种不解。她想,为何至此?
如那王胡儿所言,淮女性情平和,平生讲道救人,待它们小妖们极好。又如淮女自己所言,她在此讲道已讲了足足千年。这些都说明,她至少是一名性情和煦的妖,她已经那样像是一个人了,口吐人言,神情举止甚至称得上文雅闺秀,比她教了数月的阿皎都更像是人。
可为什么,如今却一夕之间剧变至此?她是淮水畔一株柳树成妖,想来也这些年来扎根在这山间,籍土壤雨露为生。却为何此时一朝发作,便要将这山林草木焚尽?
为何、为何?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一剑接一剑。每一剑,都同那日青竹林外庄岫云提剑而起的身影更为相近几分。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山间的火约燃越大,淮女红衣猎猎,身上已被剑锋划出许多伤口,那些口子里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某种黑色的不明汁液,流淌在她雪白的皮肤和血红的衣裙上,就好像一道道皲裂的细纹。但她每一回都能趁着宁和应对四散的火势时以手撑地,又重新站起身来。她甚至仍是微笑着的,忧愁、静雅,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不知从哪一瞬起,宁和忽然意识到了,庄兄的剑固然锋利,却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一切。她应当有她自己的剑。
因为她的剑与旁人都不同,此剑即此心。一颗心,应当承载着自己的意念,就像她的笔从前写前人诗、写圣人言,后来以抒胸臆、以诉衷情,写她自己。
宁和足踏一截燃烧的柳干,隔着浮动的焰火凝望淮女的脸庞,同她漆黑的双目对视。她的剑光在手中缓缓生长,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明亮,仿佛月映雪光。
没有起式、不见杀意,平平而出,那剑影出手,刃口甚至并不锋锐。它分明极轻,却又因堆迭了无数的白光而显出一种凝实的厚重,它分明极亮,可又像最清透的水波般空若无形,宁和甚至能透过这剑光看清对面淮女惊愕的脸。
——我有一剑,浩然之气。
这一道自她金丹之时便借登仙梯之灵气朝天斩出过的剑影,如今终于彻底成型。成了她的第一剑。以吾浩然气,养吾心中剑。
此剑即此心,宁和将她心中的不解、她的愤怒蕴藏在这浩然剑光里。
这一剑曰喝,当头一剑,喝问其心:此行此举,合理乎?俯仰天地,无愧乎?前路歧途,回头乎?
剑光过处,穿透漫天黑柳,直直轰击在淮女身上。
她当即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柳条簇拥在她身侧,渔网一般将她包裹,颤颤舞动。
可淮女却一动也未动。她躺在那里,怔怔的,一张脸上尽是空茫。
宁和望了她片刻,收起剑,缓缓朝她走去。
等宁和走至身前,垂眸望着自己半晌,开口唤了一声淮女,她才终于抬了抬眼。
淮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说,一开口,苍白无色的唇边便淌出一线漆黑的血,“我若生来是个人,该有多好?”
宁和想了想,说:“做人,也不见得很好。”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边一株野草强上几分。
淮女笑了一声,说:“那我就做你这样的人。”
宁和说:“我不算什么,不过一介书生。”
“你们这样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说,“真叫我羡慕。”
宁和看着她渐渐爬上黑色裂纹的脸,没有再说话。
“你不会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过宁和的肩头,朝她身后看去。
宁和回过头,就见宁皎立在不远处,恢复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静静望着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