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教迎春庆幸的是,现贾府内的丫头的数量相较从前也已经大大减少了——
先是迎春、探春出嫁,带走了一批丫头和陪房;后来贾母离世,依照她老人家生前留下的话,她屋内伺候的大小丫鬟仆妇一律都得了恩典被放了出去;接着宝玉失踪,其屋内的丫头也被乘势遣出去不少。
而待宝玉回来后,二房那一支又在宝玉、黛玉领头之下,削减了冗余的下人,下剩的人也基本都在宝黛和王夫人这次回南时被带走了,并不在京中。还有那惜春去做姑子后,掌家的邢夫人立即便就将其屋内原本伺候的人都打发走了。
其实说起来,贾府的下人能从原本的庞大冗余缩减到如今这样与同等人家比起来简直有些少得可怜的地步,那邢夫人倒在其中居功至伟。
老太太离世、凤姐被休后,邢夫人上台掌家,以她那出了名的吝啬的性子看来,贾府内实在是铺张浪费太过,她“新官上任”立便开始“改革”。
别的不说,先就大刀阔斧地将每位主子使唤丫头仆妇的份额统统都减半,这一下便就裁革了一大批下人了。再加之那邢夫人也奉行贾府内绝不养的原则,譬如那妙玉在邢夫人眼里便就是无用的“闲人”一个,故才十分看不惯,执意要将其赶走。不想这倒是助妙玉躲过了贾家被抄家的劫难,不过这是另外的话了
。
原本那贾母在时,贾府内冗余轻省的岗位着实不少,多少有体面的世仆,安排了自家子女亲戚在这些岗位上,几乎是不怎么干活也照样拿份例的。
不过这样的“好事”在邢夫人上台后便统统不要想了,别说吃闲饭,邢夫人那是恨不得下头的人一个能当作两个来使,如此一来倒也逼走了不少原本在贾府内混日子的“奴二代”们。
不过邢夫人自也不是做慈善的,除了前头放出去的一两批下人,给了恩典并不怎么要赎身银子外,后头若要赎身便就得各人拿银子来换生契了。
如若没有足够的银两赎身,主子这边又已将你裁革不用了,那这些仆从们便陷入了既领不到月钱又不能到别处谋生计的绝境中去了。若是家生子还好些,家人们都在一处,能互相帮衬着,否则生生被拖死都是有的。
但是不得不说邢夫人这等望死里裁撤削减的做法,当真是教一大批原本在贾府内伺候的奴仆或自愿或被迫都脱了籍出去了。
这些人阴差阳错间倒避开了贾家这场大难,也不必沦落至被重新发卖、前途未卜的下场了。那邢夫人虽只是为了自己省钱,但这回也算是歪打正着做了件大好事了。
话说回来,余下几日迎春便同第一日买下宝钗那样,与牙婆们打着配合,尽力又买下了些人。
等到了最后,不论是家眷还是家奴几乎都被卖得精光,只剩下
些老弱病残的,无人问津。迎春冷眼瞧这些人中多有案犯家中的老太太、老封君,本来年纪就大又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临了遭此大难如何能受得住搓磨?
原本被关押在狱神庙或监牢中时,已受不住死了一批了,这会儿剩下的这些人里十有八九也都带着病,瞧着有今日没明日的,如今也无人买去。想也知道官府是绝不会好心去收留这些累赘的,这些人的结局多半便是被官府当作无用的废弃物,丢到外头任其自身自灭。
如今数九寒冬的,这些老弱病残之人没有生活自理能力被,丢到外头怕是活不过几天的。
迎春心里想着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去死,既无人肯买,那她便就包圆儿了,反正这些因老病剩下的人也并不太多。
不料,北静王送来助她的那几个牙婆却劝迎春道:“奶奶虽心慈,但还是缓一步的好。这会子将这些个寻常人牙子或鸨母决计不会买下的人全部买下来,实在太教人生疑了。”
“反正这些没用累赘之人官府里头是绝不会留的,转头便就会赶去大街上任她们做花子也罢等死也罢。等这些人沦落出来了,夫人这边再暗中派人接济不迟,如此既救了人命又能不节外生枝。”
迎春听了此话亦觉有理,便也就依言照办了。
其实不论是女眷还是家奴,都并不是这霍魁案的主角,只是这些不大重要的配角大多只是连坐,与
案情并无太大关联,故而其判罚执行起来所要走的流程就不如那些案犯们繁琐慎重。
也因此,那些案犯们的判罚执行起来倒比这些女眷家奴要慢上一步。不过等“人市街”这边将人卖得差不多的时候,案犯那边也有了动静。
最先是那些查明无罪的或被网开一面免遭刑罚的人被释放了出来。那薛蝌因早就查明其所属的那支并未有涉案的,故倒是最早被放出来的,过了两日又接到消息说,贾政等人也被开释了。
因着此番都察院里关押的案犯皆是男子,迎春岫烟等毕竟是女流,到底不方便,薛蝌便自告奋勇去都察院大牢接了贾政他们回来。
除了已提前被李纨带出狱去的贾兰外,贾政、贾环以及贾赦的老来庶子贾琮这次都被接了回来。这三人先被接到了凤姐下处,与早几日被安置在此的贾家女眷们团聚。
这两下里乍然一见,都只觉恍若隔世一般。这些时日以来。被关做阶下囚的惊惧苦难,以及家破人亡亲人离散的痛楚无助的种种情绪都一下压抑不住,全部强烈地翻涌倾泻出来,使得众人未及开口说话便就已哭得肝肠寸断了。
那邢夫人尤氏等见贾政他们回家来,虽也感到欣慰,但又想到贾赦、贾珍即将问斩,从此便就是阴阳两隔,那贾琏、贾蓉又被判流放千里,只怕此生也没什么机会能再见了,于是自比别人更添几分蚀心之痛,
在一旁哭得几欲昏厥。
大家痛哭了一场,有司棋、陈嬷嬷等人在旁死劝,也都渐渐平复下来。
迎春见那贾琮因着年纪太小,虽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但仍是惊惧不已,一点小动静便能将这孩子吓得要跳起来似的。在牢里时,估计那狱卒们也不许孩子哭闹,故贾琮纵是怕到极致了也不敢哭出一声,只跟一只孤零的雏鸟似的缩作一团,无声地瑟瑟颤抖不止。
众人见了皆觉心疼不已,迎春也忙命人好好带了这贾琮下去安歇,又教快请大夫过来。
依她的经验,这些在牢狱中担惊受怕饱受挫磨的人,乍然安全了,身心一放松下来便就极容易生病——贾家好些个女眷被接回来后便就是如此的。就算没生病,教大夫来瞧瞧,开几副安神药吃也是好的。
还有那贾环虽年纪大些,但十五六岁严格来说也还是个孩子,遭逢此大难整个人也较先前瘦得脱了相,此刻看起来亦是一副失魂落魄、瑟缩不安的模样。
迎春本因这贾环原先所做下的那些事而厌恶其人品,可这时候情况特殊,也就先放下前嫌了,只温言问那贾环:“环哥儿这会子是要先回屋里歇息,还是热热地洗个澡去?”
贾环有些意外地看了迎春一眼,这位二姐姐可一向对他都是淡淡的。特别是他在宝玉失踪时偷偷贪了贾府里为寻宝玉拨下的钱款后,二姐姐就再没同他说过话了,不仅不说
话,甚至连眼风也都不愿望他身上扫一扫了。
贾环自然知道迎春这是厌弃他了,可这会子二姐姐竟愿意主动同他说话,还关怀他,贾环不由受宠若惊,有些迟疑又感念地回迎春道:“二姐姐,我,我想先去里头歇息着。”
迎春点头,便教绣橘带了他下去安置。贾环又偷眼看了看迎春,犹豫了一下,突然小小声但却是由衷地道了声:“多谢二姐姐。”
迎春听见了不由有些意外地看向那贾环,可贾环却仿佛不大好意思似的,低着头跟着绣橘走了。
迎春见他这般不禁再一次在心内感慨,巨大的变故和苦难当真能在短时内改变一个人。她印象中的贾环一向是个好赖不分,白眼儿狼一样的角色,要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谢字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但从此番他的言行来看,这人倒似乎是有所转变了。
薛蝌那边也劝贾政先去安歇,不想那贾政却摇头说不急,只见他径自走向迎春,竟冲她深深一揖到底。众人大惊,凤姐儿见状,知那贾政应是有话要同迎春说,人太多或恐贾政不便,便就打个眼色,先带着贾家女眷们下去了。
这头迎春也着实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急道:“叔父这是做什么,侄女可受不起您这般大礼,实在是要折煞死侄女儿了。”
贾政闻言却摇摇头,道:“我这礼别人受不起,迎儿你却是受之无愧的。方才薛蝌在接我们回来
的路上,将你这些时日为贾家奔走筹划的事都同我说了。”
“若不是你,咱们家遭难的就不只是如今这么些人了,且女眷们在那狱神庙里能多得照顾也是托了你的福了。”
“还有那祭田的事,难为你是怎么虑到的。原我还忧心咱们阖族家产尽数被罚没,今后大家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而有了这不入官的祭田和家塾,我们贾家一族的子孙便不至流散不说,还能有个耕读的退处。迎儿啊,能得你这样的女儿,实在是我们贾家一族之大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