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害死十几条鲜活的生命而自责,不为自己做出的决策而自责,唯一自责的是里面有她的皇妹,能与她平起平坐丶身死後会牵连到她的人。
李以临只觉得喉咙涌出一股腥甜,强压下去後直直冲向微笑的皇姐,擡起手掌重重落在她的脸上。
她还是笑着,似乎左脸上的巴掌印根本没有存在,嘴角弯弯的像月牙,声音柔和,道:“皇妹要多修养身体。”
“虎符,”李以临冷脸说,“给我虎符。”
皇姐不愿意做的,她来做。她要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大皇女终于不笑了,叹了口气交出了那块调动兵马的金属。还没有掌心大,却能决定无数人的性命。
皇妹不懂事,出了事地位自然会一落千丈。她这个做姐姐的只是信赖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顾念亲情罢了。
刚出了营,就撞上了沈至格。她也包扎了伤口,面色红润起来,看见李以临就笑着向她抱歉。
李以临却觉得莫名地有些恐惧,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勾起的嘴角和营帐里的大皇女渐渐重合。她生出一阵心悸,按着剑缓缓後退。
“还在生气?”她正色道,“我们去复仇吧。”
从小牵着手长大的两个人,连想的事都能保持高度的相似,世界上像是存在一个翻版的自己,灵魂能够完美的契合。感情越是深厚,决裂时越会痛苦。
坐在大殿里的丶成熟了不少的李以临缓缓叹了口气。没有人能抓住流水,或者永远地挽留阳光。
两个少年骑着马一起出了营地,带着人端了敌人的驻扎队伍,等来了一方主动的投降,割地赔偿,并送来了当日参与屠杀的几个出手的士兵。
两个愣头青,没有经验,没有技巧,靠得就是满腔的热血和不要命的勇气。钱丶地都能再找回来,死去的灵魂却早已入了黄泉,再难重返人间。
打到最後,鸣金收兵之际。沈至格却举起鞭子狠狠打了一下马,面无表情地去了敌人的阵营。所有人都以为主将的马失心疯了,李以临却清晰地看到她脸上一晃而过的决绝,陌生又冷酷的眼神,
“她去了三个月,回来时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母皇封了我为将军,统领京师,没有人问我的过错。”
打了胜仗,做出了成绩,自然没有人会多嘴。所有人都只看结果,如果那日的先锋中没有一个皇女,那麽主帅调兵救部下的美名也将会传遍整个京城,听到的人都会虔诚地赞扬她的品德,推崇她为继位的不二人选。只有死去的鬼会狠狠吐一口唾沫,没有一个人听的见。
沈至格回来的那天,空中正飘着鹅毛大雪。雪落到她的盔甲上,她的靴子上,她冻红的耳朵上,还有她骑着的马上,已经不是走时的那匹了,显然是高丽的品种。
她扬着马鞭,冲这位风头正盛的大将军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道:
“混的不错啊,皇女殿下。”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她的身份,往日的名字再也吐露不出来了。此後再见,唇边只有堆得越来越长的职位,再也没有那个会在桃花下喊她“李以临”的少年了。
说不清什麽缘由,说不出缘由的事在人间多的是,很多人都是在路上慢慢地走散了。
再也没有一个人在月下陪自己练剑,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用冻得通红的手堆雪人,在城郊的林子里快活地扎一个能容纳两人的秋千。
认识了十几年的挚友至此离散。分别前,她在城郊那个沈家的小院子里挖出了一坛埋了多年的酒。一打开就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比八月的桂花飘得还远。
两人对着月亮干杯,沈至格喝了最後一口,眼神没有丝毫的迷离,道:“我以後不会再喝酒了。我会入仕,以後只喝茶。”
她抽出剑,在清辉中为自己的至友挽了最後一个剑花,利落地插回剑鞘,潇洒地离开了这个小院子。此後的许多年里,再也没有用过这柄李以临亲手铸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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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结束了讲述,眼神中蕴藏着看不清的东西,望过去像隔着一层雾。
李以临说道:“沈翊当年势小,沈至格按着一口气串通了仇敌,选择借助她们的力量。我猜条件是扶持大皇女上位。毕竟二皇女当年提着剑杀了她们不少的人,也绝对不会主动缓和两国的关系。”
“这些年来,沈翊都在莫名地压制自己的女儿,似乎很希望她长大,却又畏惧她的成长。沈至格努力了将近十年也才坐到了六品官位。”
沈至格试图反抗过,一看书就头晕的她甚至去靠科举,但在母亲有意无意的压制下始终不得志。
“新王上位,选择扶持其它的人做内应,想要杀死这位知道太多事的盟友。她很聪明,敏锐地察觉到了沈至格多年来对我的躲避,由此猜测我二人关系并不好,杀了我的人栽赃给她,希望接我的手除去如今的敌人。”
“不过,她还是没有猜准。我太了解她了,她正陷入困境。她也太了解我了,所以派了你来,主动寻求我的帮助。”
“我会帮她的。先前与你说的,是沈至格明面上对盟友摆出的计划。高丽那边不清楚京城的势力,也许会信了她的鬼话,以为做的一切都是在拉二皇女下水,进行扶持大皇女的计划。”
她笑了笑,不知道在嘲讽谁,道:“很可惜,她们不知道,沈至格知道。我没有敌人想象的那麽弱,杀个男宠还是能做到的。”
“今夜,你可以去杀沈至深,走皇宫的密道。我会安排好後面的一切。”
沈至格的路与最初的梦想愈行愈远,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了。
十年前的她,尚保留着一些少年时的稚气,宁愿求助血海深仇的敌人也要远离自己的挚友,倔强地不肯回头。如今,她已经完全抛弃了最初的品格,完全成为了另一个人。被苦难磨去了棱角,主动向李以临低头求助,是十年前的她完全不会做的,即使经历了那场血战。
她的假笑用得越发娴熟,死死地粘在脸上再也下不来,彻彻底底地走上了这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