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荀想说些什麽,但再没气力再说了,只能干用一双猩红的丶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敌人,仿佛在说“休想”。
但洪荀心里清楚,谢瓒已经知道卧佛的真实身份,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寻到一份切实的铁证。
就如解算一道谜题,猜出了谜底,但需要推导解出谜底的过程。
“一个时辰後,天宿卫会来围剿此处,你若想在诏狱内死得轻松一些,最好装作一无所知。”
这最後一句话,谢瓒的话音添了一丝弧度,似是在笑着说。暗灰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长,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邪祟,渗透着阴鸷般的压迫感。
他掌中提着长剑,剑尖上蘸了血,而执剑的那只手,攥力过紧,指骨上筋络拧结成团,指关节毫无血色,泛着一层白。
一阵宁寂的对峙之後,谢瓒头也不回地离去。
在场提刀的衆兵无人敢拦,整座牢城营被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所笼罩着,他们为卧佛私自造火器的这件事,就这样被捅了出去,天宿卫很快遣兵捉拿。
洪荀身为主心骨身负重伤,连话也讲不了,有人提议潜逃,有人打算造反,也有人打算投降,营内的氛围彻底乱作了一团。
及至天宿卫赶到之时,黎沧率先冲入外营,活擒了洪荀,其他精锐则包抄了武库四围,里头负责加工锻造的铁匠纷纷不敢妄动。
外营与内营各由不同的人掌管,外营生出这麽多变故,内营的牢犯们却对此一无所知,黎沧戒心重,不敢大意,连带着将内营督军一并押入诏狱。
如此一来,内营和外营就缺乏管事的人了,亟需从燕京朝廷拨下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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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瓒去了江陵府,久久不归,一连数日赵徽都有些忧心,甚至会感到隐隐不安。
直至收到了这一封加急奏折之後,他才姗姗得知,牢城营内发生了这麽大的动乱——有个叫卧佛的汉人细作,窃了兵部最新研制的火械图,投入锻造工厂生産,并打算与羌人联手谋反。
这个锻造工厂,就是坐落于苏州府的牢城营。
牢城营是什麽地方?就是关押重刑牢犯的大狱!
是谁有如此通天的本事,敢妄加插手刑狱之事?
“卧佛……”
赵徽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身为天子,虽然年岁尚轻,但他绝对不是个任人摆弄的傻子。他很清楚,给教衆吸食五石散也是卧佛的手笔,燕京的情势刚好转,一波刚平一波另起,江陵府和苏州府接连出事了,说明卧佛不乐意见着燕京情状转好,将魔掌伸向了江陵府与苏州府,继续作乱。
卧佛到底是谁?
白天祈神,晚上杀人麽?
赵徽内心没有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或许这道题对他而言是超纲了的。他只能先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当下将蔺知章从御史台唤了过来,询问他对遣什麽人调去牢城营过去较为合适一些。
蔺知章负责监察百官一事,对各部人员的素质和能力摸查得很清楚,眼下就引荐了两个人选,赵徽对这两个人也有一些很好的印象,当下就吩咐内阁草拟奏折,披了朱,送去门下省审核,审核通过後,那两个人选拿到了任命书,很快就马不停蹄赶往了苏州府。
赵徽刚想跟蔺知章讨论关于卧佛一事,御书房外,就传了一阵苏太监的通禀声:“太後娘娘染了头疾,还请陛下过去相看。”
赵徽是个仁善的孝子,听及太後身子不虞,连忙搁置了公务,让蔺知章在此处候着,他则徒步去了寿康宫。
外头正落着阴冷的雨,跟锥子似的,激撞在他的身上,苏舜撑着把伞护在赵徽身侧:“雨天路滑,陛下仔细脚下路。”
寿康宫里,佛手香弥散着重重宫帘内外,那些个宫娥立在浓香之中,如纸扎的偶人似的,面上抚着厚重的铅粉,眼神了无一丝生气。
赵徽听到了帘内传了重重的咳嗽声,心中绞痛得紧,从卢御医手中接过药碗,坐在榻前:“母後,儿子喂您喝药。”
“哀家身子无碍,陛下去忙陛下的罢。”帘内传了女子疏淡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隐抑的咳嗽。
赵徽急道:“不喝药如何行,若母後身子不虞,儿子也无法专心务公。”
“陛下眼里,若是还有我这个当哀家的,”宿容棠语气淡淡,“那这几日,怎的都不曾来看望哀家?”
赵徽道:“近日儿子一直在查关于五石散的案子,此案情势重大,牵涉到无数百姓的性命,儿子不容有一丝懈怠,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用安抚的口吻道:“母後喝药罢,纵使要跟儿子赌气,也万万别跟身体过不去。”
宿容棠道:“那陛下查案查得如何了?”
赵徽斟酌了一下,还是将加急奏折上的内容坦诚以告,道:“儿子已经遣了人去苏州府牢城营。母後,这个案子,儿子很可能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赵徽开始喂药,却遭到了宿容棠挂脸:“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哀家为何现在才知晓?”
太後语气不虞,似乎不满他现在所做的事。
赵徽正欲解释,宿容棠截断了他,声音隐有泣怒之意:“也是,陛下是提防着哀家,与哀家生了离心,哀家就是个好管闲事的。”
言讫,推开了赵徽手中的汤药,她推的力道不算重,但也很灵巧,一下子就让药盏脱了赵徽的手,汤汁四溅,很快蘸湿了地毯。
宫娥赶忙上前来收拾。
气氛趋于压抑而沉郁,仿佛是有一只手钳扼住赵徽的脖子,压得他喘息不过来,他一晌命卢御医重新去熬煮一盏,一晌拖着杌凳坐在暖榻近前,道:“母後可是生儿子的气,怨儿子没有把这些奏折提早话与您知?”
宿太後道:“哀家怎麽会怨陛下,哀家是在生自己的气,恨自己老了,不能替陛下分忧一二。”
若是谢瓒在场,一定能够儆醒赵徽,让他知道如何接话,但谢瓒不在场,赵徽倍觉煎熬。
他低着眼,双手覆在膝盖处,只能顺着自己的感觉来说:“谢相近日不在,儿子很多事情都拿不定主意,母後不若回到前朝,为儿臣垂落听政罢。”
在赵徽没有看到的地方,宿容棠的嘴角已经勾了起来。
宿容棠道:“听哀家的话,陛下才是一个好皇帝,陛下认不认同这一点?”
赵徽道:“儿子一直都听母後的话。”
宿容棠咳嗽了一声:“关于牢城营的人事任命,陛下都不曾问过哀家的意见,这算什麽听话?”
赵徽一愣,解释道:“两个新人选,乃是蔺大夫所选,蔺大夫负责监察百官,他很能辨清是非忠奸,哪些人适合做那些事。儿子听了那两个人选,也觉得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