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经书里一向只有修身齐家,史书里从来都是建功立业,玉颜欢是经史子集里的例外。我从书里找不到女人的踪迹,我得反复询问当事人才能获取一点蛛丝马迹。我时常痛恨她过头的谨慎,我埋怨她锯嘴葫芦,有时候谢叙也会附和几句,玉颜欢冷冷一笑,并不解释。
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我不想长成玉颜欢这样的高处不胜寒,我愿意把我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如果真的有人能够像我这麽崇敬玉颜欢一般对我——或者愿意听我讲胡话也就可以了。然而我终其一生到底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例外大概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赵过,他续弦的那位张皇後有一个亲生的小公主,她比我更聪明,看我的目光曾犹如死敌。
後来她远嫁北方时我终于举兵造反,我最後在江边遥遥地递给她一眼,彼此在最後的年月里终于潦草地冰释前嫌,如同我人生中所有的交际线一般稀松平常,都是一样的悲剧收尾。
你得记住。玉颜欢托着我的脑袋:别指望着太平盛世弃兵甲,太平了没你的份。
她长于乱世,我怀疑她是对的,于是後来我也践行。
玉颜欢和她妹妹从小被养在宫中,大概是楚末帝的母亲见她姐妹俩可怜,取了个不容易被人记恨的风花雪月的名字教她们识字。後来那位我从始至终都不知名姓的前朝太後得病薨逝,玉颜欢哭得比楚末帝还要痛苦,几近晕厥。
她掌握权柄,最大一部分还是得益于那位太後,後来一小部分则是得益于我父亲的狼子野心。楚末帝身子不大好,太後要玉颜欢去正元殿守着,玉颜欢知道这是个机会,便答应了,偶尔提点建议,萧韫便漏了权,给了她可乘之机。她是我父亲夺位的恩人,把殿门毫无遮拦地大开,後来她又被派过去监视楚末帝和行将就木的谢叙,和他们大多年月都无话可说。
我知道啊,《楚史》把玉颜欢写成佞臣。
其实我父亲也是个佞臣,可史官不敢。我父亲有次喝大了生出些踌躇满志的兴味,问玉颜欢人生渡到这个阶段,尝过了天底下大多女人都没尝过的一切,过得滋味如何。
她仿佛偶人,不敢表露一点自己的心绪。她怕什麽,我後来算是明白了,我过得并不顺心,我要侍女告诉我王都发生了什麽。大概迟了整整半月,我才知道她胆大包天地截下了送公主和亲的车队,赵过怒火中烧,最终如愿以偿以重罪要了她的命。她那会儿其实已经颐养天年,没多久就要寿终正寝,最後还是被拖到监牢。
我在宫中的时候,她的胆子还远远没有这麽大,行事风格也远不如这时激进,我不知道是因为人之将死便不再忌惮以往几十年固执的那些“道”,还是在这段年月里她也如我一般想明白了很多事,才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父亲尚且对她忌惮万分因而时常敲打,赵过一句“二姓家奴”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盖棺定论,下了道死令不准牝鸡司晨——他是早看玉颜欢不顺眼了。我後来辗转很多手才托人将玉颜欢安葬在她旧乡,那时终于知道她原来好像叫作李迎娣,我与她原来还有这样渊源。
我叫赵迎,到底迎了什麽东西。
她的死戏剧性地惠及了我,赵过踩着我兄弟的尸骨得以登上大位,赵迁因为醉心书画是唯一的法外开恩,不过他也早早做了因为心悸而活活被吓死的可怜虫。玉颜欢掌权多年其实旧部不少,那些人深谙兔死狐悲的道理,送上来的人头我沉甸甸地接了,我虽没起兵造反成功,可赵过被惊出了一身毛病,到底也活不了几年,至于别的,也都是我身後事了。
我只是抱憾终身,没能来得及见她最後一面,我爱她就如我此生都没有停止过对母亲的渴望,天冷,热泪滴下时都要凝霜。
我十五岁远嫁他乡,唯有她一直惦记着我,我每年总能收到她的书信,我将那薄薄一叠纸翻烂,她言辞淡漠,可我知道她明白我坐在中庭数过多少只大雁。天知地知我知,千年之後有人研究大雁的飞行轨迹,原来它们也会遵循南来北往亘古不变的规律。那些人不知道我羡慕过它们的自由,哪怕仅仅只是假象。
枢阳公主啊……她送走我的时候叹息,我屏息凝神等她的後半句,我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
我父亲死後北方边境还是失守,他偷来的国境宛如一块破布,他要用馀生去修补,等到他的命数都烧尽的那一刻。如果没有玉颜欢,他的卧榻之侧永远都有世家大族庞然大物,他再轻慢玉颜欢,再看不起玉颜欢,他也要玉颜欢向他尽忠,可能说到底,没有人比玉颜欢用着更让他感到放心了。
玉颜欢死後我也学着更激进地做事,比如陆真死在我的刀下,死前我故意问了他一个掌故,我问他“狡兔既死,走狗安之”,他明白他大势已去,只说,我没想过这辈子会死在你的手下,我以为我们到底还是有师徒之谊的。
果真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