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年新雪来得很早,冬天也来得很早,周天寂静,风的声音都被温柔地纳入松散的雪堆,我揉着眼放下书卷,陆真在檐下看雪,我认定下一刻他就能出口成章。
後来他果真呈了一个贺表上给我父亲,拍拍马屁,我父亲装模作样地跟他演君臣相得,他们都很享受臣工投来的目光,那种目光是恭顺而敬畏的。他们自顾自庆贺他们的瑞雪兆丰年,胡皇後在一旁坐着,像一具食不言寝不语的偶人。
那个夜晚的她,好像更像是我的一种错觉。
赵适也在,比上次我在淑妃怀里见她那会儿大了一些,会发出完整的音节,会用非常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目不转睛。
我不愿意去看她,不知道为什麽。
谢叙托人送来一篇颂文,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她要这麽做,可能是存了想要止战的心思,就让这一切恶心事埋在土里好了,再计较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的目光于是转移,转向那个忙不叠展开颂文一字一字读出来的太监,他身量瘦小声音颤颤,十分白瞎谢叙那篇辞藻华丽的纸稿。後来玉颜欢看不下去了,她伸手拂过去截来纸张,然後再坦然自若地念了下去。
我有个说不上好不好的习惯,便是在他人唇瓣翕动时,边听边想他吐出来什麽字,形状几何。不过玉颜欢以为这不是个好兆头,她认真地逼过我,要我不管说什麽话,必须做到对答如流——蠢钝的复述是无用的,她说,我对你的要求是不管你说什麽鬼话连篇,你说出来的都是你自己想说的——说多了你自然就会粉饰太平,最难的只有说出来那一步。
人间万事,都是开头最难,你明白吗?她疾言厉色。
答出完美的流水账需拆解每句话,因此总是难以练到精熟,我颠三倒四地分析隐语,分析得我连连郁卒,只是到底没有邯郸学步,虽然磕磕绊绊还是有点进步。
这篇颂文出现的时机不恰巧,恰巧赶上了我瓶颈期的当口,我既复述不出她才高八斗地用了什麽生僻字,也搞不懂她到底什麽意思,是在真真切切地赞叹山河永固呢,还是勾勾画画他曾经见过的山河万里呢?太难了,我学得也许不很扎实。
我猛一擡头,父亲的脸色却告诉我答案了,面带不豫呢。环顾四周,不少人都垂着头窃窃私语,有人还在憋笑,小心思不要太明显,徒增笑耳,让我不齿。
你若是让我说,那我必定笃定地坚持爱要爱死丶恨要恨死。吊人胃口?有的时候那叫卸磨杀驴。
父亲咬着牙,腮帮子都在颤动,他捞了两把总算夺过薄薄一张纸,眼神锐利要把它撕碎,但还是没有,只是有点褶皱。他好容易失态一回,而谢叙还在寂寞地养病。
我突然有一个很离奇的想法,她莫非是想熬死我父亲?这不能吧。
我才不要当庸才,我眼珠骨碌碌转,起身就要吐惊世骇俗之语。
“既然这麽讨厌,不如让她去死好了。”我听到我自己说。
我看到玉颜欢的眼睛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她非常生气,我自然不给自己找不快,于是掩饰好自己的情绪装作不在意地将目光游离向别处。
满堂花醉三千客,三千客的目光都钉死在我身上,他们惊异丶骇怕,我以为仅仅如此,可我独独没有想到他们是在可怜我。
什麽?什麽?
为什麽??
他们怎麽能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枢阳公主,我需要谁去可怜吗?笑话!
可是这是你们教我的。我不当君子当小人吗?雪落下了,我目力所及之处非黑即白,哪来的阴翳蔓延,给我浑身染成灰?
我趔趄踩上新雪,吓得屁滚尿流想要让它恢复原状,可是到最後我还是把它弄脏,我东歪西倒,失魂落魄,我都有点可怜自己了,多管闲事。
万事万物都经不起推敲。
这让我觉得或许一辈子当小孩也好,新雪来了,还能高兴地转个圈,白纸似的,什麽都不必懂,快乐就自然滋生。
非得你弄懂一切,你才能重新捡回快乐。可是我哪有这个福气——大多数人——都哪有这个福气!!!
——这一步,实在是太凶险,也太无畏了。
雪夜太长,又粘又稠又铺张天地,一碰到,就会黏附在我身上。
我清楚地记得我裹挟着一身寒气站在殿中发抖。假如我有勇气撕开帷帐,我就知道什麽叫私情,但这一切在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听到轰的一声,然後我眼目失明丶双耳失聪。
都怪我将全部心力都集中在渡口,谢叙画渡口,我居然就真的只看渡口,我都忘了,再进一步,原来就可以跌入四望矶下的大江。
我哭都哭不出来。
我想起那年生辰她微微佝偻着脊背向我面前款款走来,我不懂美可以被打碎,她的眼睛让我忘了其实世上从来就没有什麽旧桃源。
我抱着头狂奔出灯火通明的宫殿,原来我也是懦弱的人。
我也是,我从来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