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终于还是见到了谢叙。
我父亲如愿以偿地用拙劣手段铲除了楚末帝旧人之後,谢叙的处境就变得无比尴尬,因为朝廷上下都说不能搞连坐,会不好看,所以谢叙得以捡了一条命,但我一直以为她捡回来命需要付出成为庶人或者是阶下囚的代价,但实则不然。
那个时候玉颜欢也在一旁,谢叙偶尔会拜托她去书架上翻一翻册子给自己看,玉颜欢还会用掌故和她解嘲,听得我目瞪口呆,惊觉陆真教我的竟然只是无用皮囊,後来我特地去寻他,那是我头一回感到出离的愤怒并且将它付诸行动——这是後话。
我缠着谢叙要她教我人间万事,我说这宫里没人真心对我,我待着太难受了。她那时面色已经苍白灰败,可眼睛却亮亮的,天上繁星都栽入她的湖面,她让旁人只能海底捞月。
她斜斜地靠在正元殿偏殿的榻上,笑着握一册书,笑得如三月桃花初绽。
“多问问你眼前这个人,她懂的多。”谢叙话锋一转,我听到她叹息,“我这一辈子懂什麽?只懂一点风花雪月,是没有半分意义的。”
我觉得难过万分,她伸手掸落我肩头落灰,克制而怜爱。
“从前……我给公主吃糖,公主怕有毒,一巴掌拍飞在地上呢。”她眉眼盈满笑意,春水初生,总是能在一个错误的时刻让我被这种风骨震撼,“不要忘了,公主殿下。”
我摇了摇头,她以为我是在反驳,其实我是在退缩,从前从前从前,所有人总是张口闭口不离从前,可是从前——究竟发生了什麽?
“你和见清原来也是会嬉闹一二吗?”我悄声问玉颜欢。
谢叙翻开书页,玉颜欢就领着送药的宫人进来,我才发现她身上多了一块丑陋的疤痕,要换药,她们说。
“我以为血是红的。”我小声辩解。
玉颜欢在我身後叹了口气,她轻而易举地抱起了我,我和她大眼瞪小眼,一同在檐下望山河旷远。
“是红的。”她说得笃定坚决,“但她不会希望你看到她拆开那道干涸的疤口——”
我福至心灵大声抗议:“她不说,难道我就不懂了?”
玉颜欢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
我真的说得非常大声,进去的时候谢叙瞥了我一眼,那一眼太复杂,我想她是无奈的,也有点害怕,她和我明明只该萍水相逢,可她却一眼望穿我的今後——或许她是希望我无病无灾丶一生圆满的,我和她无冤无仇。
“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不要再画画了。”我的声音是急促的丶惶然的,我说,“你应该离开这里,用脚步去丈量很多地方的天地到底有多宽。”
“公主!”玉颜欢铁青着脸吼我。
我跪坐在矮几旁愣住了,我想起一刻钟以前谢叙的叹息,我在心底骂我自己,记吃不记打,愚蠢无救。
谢叙慢慢地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地向玉颜欢摆了摆手。
她知道玉颜欢还要在宫里如履薄冰,但她自己都视命如薄纸,这就是为何玉颜欢笃定地预判了她的死。她这人总是清明不对地方,兴许站在高寒之处的时候,心底还是留存一点脉脉温情的。
“我听玉颜欢说你聪慧,想必读到过史册里的那些祸水都是什麽下场。我不怕死,可你还小,你是要害怕的。”
——可是我不怕死,我摇头否认。我解构过死的本末,在我断气之前,会涨红了脸憋粗了脖颈,死得既可怖又丑陋。
我盯着她手上的书册想:所以到底是什麽时候,她会用糖来逗我。
玉颜欢甚少让我明显地感知到暗流汹涌,她和宫里的所有人一样戴着精致的面具,我仍旧惴惴地望向谢叙,因为我感觉我得罪的是她,玉颜欢总的来说是个旁观者。
“想看也不是不可以。”她温柔地将书册递到我眼前,我得以看清了端端正正印在册页上的书目,叫作子虚记,是我曾读过的一本有趣的志怪小书,“公主记得里边讲了什麽故事吗?”
这我最擅长了,我把渔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她频频点头,我以为她满意,可她却敛了笑。
“等到将来迎儿你再读这篇,再也笑不出来的时候,或许就懂了。”
我走前她执笔给我写了张纸,上面条分缕析地列好,多的是我闻所未闻的古书。
但她似是不愿教我,擡头间和玉颜欢目光激荡翻涌,那一瞬间她们完成了一个隐秘的仪式,後来玉颜欢再不抱我,她教会我“制衡”,她让我忘了“君子”,把以前的那些故旧都抛下吧,如同风中扬沙。
可我真能忘吗?
如果人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以随意丢弃在身後,那我这一辈子,是因为什麽,活成了一个悲剧?
就像谢叙。她一辈子都执笔想要弄懂风月,到头来却缠绵地跌入十丈软红尘,她想套住世间衆人的齐口称颂?
没门!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