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玉颜欢能牢牢地守住御前一品女官的位置而不被诟病,辛苦之处远比旁人多出千百倍,因此她常常会对我说一些我在深宫里绝对无法学到其万分之一的道理。
她又开始扯典故了,问我说公主殿下,你听过什麽叫“情少利心多”吗?
我眉心微跳,有什麽真相宛如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我脆弱的脖颈,我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我问她是否我长久以来看到的都是假象。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我等她说我说得对,然後再用最轻描淡写不过的言语为我字斟句酌出森然刀剑。
玉颜欢却笑了笑,平淡地站起身。
我擡头望她,她向我躬身微微行礼,劝我好好休憩,又让宫人揭下帘子,我僵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头一次觉得公主的身份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所以那日我不知道被什麽蛊惑,踏着宫道上残破的斜阳跨过淑妃宫殿的门槛,夕照如血扑在我侧脸,我看到淑妃抱着她来之不易的那个小女孩温柔地站在廊下,婴儿闭着眼静好地熟睡,淑妃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那一刻忮忌如野草在我心中疯长。
我湮没在无边的痛苦中。
我在一瞬间无师自通死的方式。我的手在抖,抖得如筛糠,我几百次望向被我掐成白得像鬼的指节,排演了一千次当我把双手放在一个人颈侧,一寸一寸扼死她的喉咙的情景,暮色比血还要红艳,我想一次,颈侧的蛇信子便凉三分。
我终于泪如雨下。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我让淑妃也抱抱我,我一擡头便看到她满脸错愕,那震惊比厌恶或是其它情绪都让我觉得可怖,我哭到一半,泪停在半空,那一刻我所触及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地死去,我抱头惊叫,几乎是狼狈地逃出淑妃宫殿。
宫道太宽太长,我一眼能望到尽头,却一眼望不到尽头,我跌跌撞撞,身後宫人也叠声惊叫,而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怕我三长两短,他们便会丢了小命。
我狠狠地掐着我的脖颈,宫人扑上来求我松手,她们不晓得我是在椎心泣血地体会玉颜欢教我的那五个字,我孤独得只能同自己一遍一遍重复枯燥而深不见底的文字,我开始恨它们教会我品食孤独,反复拉长再拉长,团团将我勒得窒息。
我知道我的母亲早就死了,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麽样的面目,或刚毅或平和或冷鸷或淡然,那都和我无关。这麽多年我很少想起她,可是我总是会听旁人说起唯有母亲才会对自己的孩子倾注全部的爱,在此之前我不相信,可是淑妃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这让我感到动摇。
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去感受了,这是我孤独的一大来源。
陆真燃上熏香,缓缓地将镂空的铜质炉盖覆上,我看到丝丝缕缕的轻烟缠绕他周身,帘栊外的浅光一寸寸下移,我无端觉得累极。
他听说了我莫名其妙的举动,问我公主殿下何必做无用之事。
我心中邪火燎原,冷冷地仰起头答道:那是你觉得无用,你不妨揣测一下我是怎麽想的。
他似乎是惊讶了一瞬,瞬息却遍寻不见。
臣不敢。他的语气倒是没什麽不敢的样子。
我继续刺他:难怪陆丞相做不来君子。
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厚颜无耻得多,他焚香如君子,扭头便做小人,告诉我君子难当,因而他不愿做君子。我想到是一回事,他大言不惭地说是另一回事,我不想再和他理论,便揭过这个话题问他安国夫人近来如何。
陆真先叹息一句“公主到底还是有情有义之人”,我听着觉得刺耳,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等他继续说,可他沉默良久,久得我都忍不住问他我到底有情有义在哪儿,每一分想象都在鞭笞我,促使我反复思量孰对孰错。
我过了那个难耐的日暮便开始深切後悔,我知道淑妃对上我纯属无妄之灾,因为我的想法真的九曲十八弯,她不可能想到当时我在试探一些无法啓齿的事,也不知道我其实真心想让她抱一抱我,我很邪恶地想从这个举动中透过她想象我的母亲。
陆真最後没回答,他走後我独自一人立在中庭,恨我不能一夜间便成人。我离及笄还有漫长的许多年,我天真烂漫地幻想开府,我不愿被囚在幽深的宫闱。
我总是有很多很多的可笑想法,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