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谢叙和我一样——哦不对,按照序齿应该说是我和谢叙一样,我和她其实不算是很会僞装的人,这一点陆真对我不满,其实玉颜欢也说过我不能总是把心里话写在脸上,会很危险。
我花了十来年才看明白胡皇後并不是我一开始以为的那种人,但是我能一眼看穿我和谢叙从来都是一路人。这一点我承认胡皇後高明,所以她的结局比我和谢叙好太多,所以我也会惋惜谢叙就因为她一身宁折不弯的骨头吃惨了亏。
陆真曾反复喟叹过前朝早逝之奇才,他总说一个人要是死得太早,盖棺定论得也就太早,光阴可以淡化他这个小人的不择手段,我有理由怀疑如果谢叙再多撑一些年就能等到属于胡皇後的传奇,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谢叙能隐忍退缩那她就不是谢叙了。
可笑的是我应该以怎样的立场故作怜悯,因此我讷讷不言。
我听壁角,陆真以一个叙述家长里短的方式对楚末帝说我父亲在边关吃了个败仗,这使我眉间有隐忧,担忧父亲的功业而非他的性命。楚末帝说心境不同自然处事大变——我知道了父亲是前朝的将军,也知道嗜血和杀伐之气往往刻在一个人的骨子里。
落叶也纷纷落在我的肩头,我无端地觉得脊上发冷,谢叙问我是不是要添上一件衣服,我摇头拒绝。他们在里间继续谈笑,我很怀疑陆真的目的,于是蠢蠢欲动想要挑拨我父亲和他的关系。而楚末帝——据我看来,心思其实是很深沉的,并不是什麽好东西。他们谈败仗,像是谈御膳房今日炖了一只鸡一样自然,我插不了一句话,只是觉得周身很冷。
後来父亲领着大军回来,我敏锐地发觉少了好多人——乌压压一片都没了。他的杀伐之气一弹指就可极端地具象化在他周身,我猜他肯定难受得紧,当皇帝很败他常胜将军的名号,或许因为他的确怕死,我就这麽幸灾乐祸地想。
我守护了我和安国夫人之间的秘密,没有和父亲提起任何我与她的会面。也与父亲出征回来之後看望我的数目日渐稀少有关,好在我早料到这番境况,并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或者需要处心积虑地谋求复宠。我甚至觉得有点得意,觉得陆真教我的那些一辈子抱有怀才不遇之志的那些家夥也享受着这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骄傲。
我坐在阶上读书,间或托着腮望一望极目可见的远处,赵过非来烦我,问我“天下乃衆人之天下”是什麽意思。他是我六弟,但只比我三弟小两个月,如前述我所言,可直截了当得出我父亲在某一段时间到底做了些什麽事情。
我睨了他一眼,反问他说你以为天下真是衆人的天下?
他素日里一向“聪明”,这会儿倒是难得困惑,我放下书懒懒地靠在柱子上等他自个儿琢磨,其实这实在是个简单的问题,若这天下真是天下人之天下,为什麽古往今来争夺高堂金殿里冰冷位置的人总多如过江之鲫呢?
他久不答话,我叹了口气,薅一把他的脑袋,收起书就往殿里走。
现在想来,也许我早就看穿了结局。
我比我几个兄弟窥视前朝要凶得多了,由此听来不少凄凄惨惨的故事。譬如北疆的人在边关大肆掳掠抢人钱财闹得生灵涂炭,我一向是听一耳朵便罢,因为我能猜到结局:不过是不怕死的操刀踏着尸身奔赴沙场,真挣了个军功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先前的死人又不能复生;没血性的麽茍活一生也就快乐地过去,续弦又不愁娶,枉死的只是那些可怜女人,毕竟飘萍是不配拥有功勋和倚仗的。
我想得越多,我活得便越不快乐。赵过压根想不到这些,他高兴了就会好好叫我,不高兴了就直呼其名,我没空理他,于是赶他去问陆真。陆真这人从不嫌麻烦,只嫌自己地位还不够稳当,从侧面证明了世人的欲望无穷无尽生生不息。
可是公主殿下,世间学识不过尔尔,几年苦读也便学无可学。
玉颜欢和陆真的想法全然不同,并且总是能让我有一些新的思考,我琢磨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她自个儿走到万人之上的位置靠的却也不是读了多少书,我呢就算目不识丁也一辈子荣华富贵取之不尽,尽管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太不公平了,我对玉颜欢说。她摸了摸我的头,喟叹轻缓如三秋凉风:公主殿下,世间本如此,殿下也改不了的。
我恻然转过头,忽然想起淑妃诞下的那个小妹妹,她身体孱弱,我父亲甚至一眼都没看过她,满月了才有自己的名字,依着上头姊兄的序齿排,叫作赵适。
淑妃是世家的人,由着这层关系我父亲待她尚可,虽无宠却从不短赏赐,玉颜欢警告我别光盯着这个看,我问她为何,她冷冷地回答说那也得有命享受。
我一下子噤声了,我撕开她话外的层层包裹,一点一点剥落,芯子是空的,空得我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