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半蹲着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仰头,认真照拂他的感受,连口水都要小心吞咽,倒像是……
裴玄章呼吸渐沉,他生出些歉意,却更有些自嘲的沮丧,为他生出的那些粗鲁念头。
谢怀珠正要起身取纱布绷紧伤口,擦过那道道伤痕的手忽然被人攥住,按住其中某一条长疤。
“韫娘生在官宦人家,宁波府还算富庶,大概不大清楚北境的事情。”
他缓缓道:“这道疤是我初入仕的时候做县令,登州府有人造反,煽动周围郡县,我所治理的地方也不慎被卷入其中,府兵里有人想要取我的头颅,向叛军邀功。”
谢怀珠被他描述得一惊,没有注意到他称呼上的不妥,怔怔道:“我记得您不是官声极好,也会被手下拿去邀功吗?”
似乎从她知道裴玄章这个名字以来,他便是臣子中的标杆,清正廉洁,又世故通透,凭借皇帝的宠爱一路青云直上,可以将所有夸赞人的词汇堆叠到他身上,但旁的便不大清楚了。
裴玄章颔首,他笑道好:“韫娘,一县兵勇有限,叛军围城半月,当时只有官仓与米商有粮,我叫人开仓,还抢了人家的东西,无论是否守住城池,从上到下这都是必死的罪过,他们以为援军无望,当然想要谋一条生路。”
开仓放粮不是一个县令能拥有的权力,朝廷的旨意不下,没有人敢开那把锁丶破这道禁令。
虽说强抢商人是有些不够道德,不过乱世从严,谢怀珠不大明白,疑惑道:“您不是还坐在我面前吗?”
“旁的县令畏惧朝廷,或弃城而逃,或舍身就义,但守住城门者不多,所以皇爷非但没下杀令,反而升我做巡按御史。”
裴玄章淡淡一笑:“百姓以为王法如天,君为神明,但皇爷的准则还是有许多宽容的。”
谢怀珠不语,智子疑邻的故事她是知道的,身份都不一样,做法自然更不相同,裴玄章无论是否丢官,都不影响他日後承袭镇国公的爵位,然而他选择留下来守城,又先斩後奏,在一衆唯唯诺诺的同僚中显得格外出挑优秀,难怪皇帝会嘉奖。
这很对陛下的脾气。
可如她的父亲这样,许多人三四十岁才考中科举,谋了个县官,一生为礼教束缚,朝廷的规矩大于天,稍有不慎就会全家下狱抄家,没有人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甚至即便他们这样做了,也不会得到皇帝的嘉奖,反而要自掏腰包,补齐粮仓亏空。
裴玄章也是这样想,他道:“我後来将那几个人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并不怎麽吃亏,母亲知道了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她只有我一个独生儿子,不过我想,这毕竟因为我是陛下宠爱的臣子,也算不得什麽。”
谢怀珠却不这样想,她小声反驳道:“这怎麽不厉害呢,您本来可以有更有利的选择,却仍旧选择留下来,这就已经胜过许多人了,您难道不知道,那些县官贪财惜命起来是什麽模样?”
裴玄章不去反驳她的观点,教她往左去摸,柔和道:“这一道还好,陈王的匕首刺得不深,我养了三四个月也就好了。”
谢怀珠以为他英武壮硕,那里应当坚硬如磐,但手指被带动划过,却绵软得不可思议。
同她那里好像没什麽区别……也是有的,她手按得重了些,那绵软的触感逐渐变硬,敏感如风拂含羞。
她头脑嗡嗡,好似甜甜的蜂蜜酒都涌到头上,搅得她迷迷糊糊。
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想起陈王是谁。
皇帝与先皇後的第三子,太子和雍王的亲弟弟……那天在马球场上跟在雍王身後的人?
“皇宫里打架还动刀子吗?”
她惊恐万分:“您惹到陈王了……不对,您不会招惹他们,那是陈王故意寻您的麻烦?”
裴玄章无奈:“这麽说倒也没错,陛下回銮,正好在大同歇驾,此次无功而返,又折损了一位宠妃,是以终日恍惚,他策划士兵哗变,想取皇帝而代之,中间出了些差错,被我和几位老臣拦下了。”
谢怀珠沉默,夫兄转述这些宫闱秘史的功底还是略显平淡,造反是杀头的罪过,可她见陈王那天活蹦乱跳,精气神十足,和几个兄弟勾肩搭背,一点也不像快四十岁的人。
皇帝原来这麽慈爱宽厚吗,她怎麽没看出来?
“你瞧,这世道就是这样的,陈王被罚俸数月,在京中府邸思过,如今仍掌管一司,权势煊赫。”
裴玄章往回推算,他在大同府养了数月的伤,而後就接到了天子的密令,奉旨往两浙去,明面上为远行出海的官船剿匪,抵御连年进犯的倭寇,实则是与官船互相配合,在江浙一带搜罗那人的踪迹。
这个时候,韫娘似乎只有十二三岁,正值豆蔻年华,可爱而乖顺。
他曾路过宁波府治下的县衙驿馆,那时会偶遇过她吗?
谢怀珠抚过那道险些正中心脏的伤,他的仕途由此而起,这是很多人求不来的机会,也扛不过去的劫难,低低道:“後来您一路高升,也要亲自上战场麽?”
裴玄章否认,耐心为她解释:“要做主帅,那便顾虑重重,不能不考虑安危,但海上多为远攻,弓弩火器为主,偶尔陆上剿匪,也不必我亲自上阵。”
虽说偶尔也有惊险,但毕竟要比从前好上许多,谢怀珠扫过那些鲜红伤痕,挣开手去取纱布,心内五味杂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知这样说未免忘恩负义,可是您没有必要亲自去接我爹爹的。”
她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没有资格向救命恩人说这样的话,可为了她酒後的请求,只率一两百人就敢至京畿府县,他当真一点也不怕?
谢怀珠打了一个自认为还算漂亮的结,低声道:“为了我,不值得的。”
她只是他的弟媳,又没什麽可拿来与夫兄交换的利益,甚至拒绝了他那奇怪的要求,她以为似夫兄这样久在高位的人必定会生气嗔恨,即便不似雍王,也不会再与她相见。
即便是夜色,也掩不住她眼眸的明亮哀伤,灯下看美人,即便是他也会生出些许柔情,这种感觉新奇得令人颤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并非今日才伤到的肌肤隐隐作痛。
可什麽时候看见她不会生出这样缱绻宁和的情感呢,或许也未必是在灯下。
他定了定心神,淡淡道:“凡夫俗子,谁不畏死,但事发突然,焉能不救。”
谢怀珠不愿教他瞧见眼底的泪,正要转过身去,却被他牢牢把住臂膊,只能这样颦眉泪眼地看着他,教她丈夫的兄长将自己的狼狈尽收眼底。
“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