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儇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事情,也不免感慨岁月,叹道:“当初咱们才回乡里,夫子因为二郎对着《祭十二郎文》发笑,还打了他屁股手心,陈兄拿他没法子,现在再解文谈情,倒也头头是道,我看比那个授课的夫子还要鞭辟入里,孩子们一转眼就长成了。”
谢怀珠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这位夫兄虽说任职兵部,但十几岁就中了进士,阿爹要用对待二郎的心态来考校他的功课,那能不满意麽!
可是日後二郎再见到父亲,爹爹会不会有些失望?
谢儇与妻女叙过家常,还是将注意转移到这个久未谋面的女婿身上,他们刚重逢的时候他就有些惊讶,这孩子不单单是出落得英武非凡丶丰神俊朗,而且还多了些治学读经的书卷气,虽有世故也点到为止,尽可能处处照拂岳父的颜面。
他从不觉得陈家耽误了女婿,但是只是换了父母,就会有这等天差地别的变化,他不能不疑惑万分……但想与女婿多亲近也是真的。
“皇爷这次召我进京录书固然是天恩浩荡,只是路上听闻这书再有一到二年就能功成,还不知日後会发落我往何处去。”
谢儇并不以为女婿在皇帝面前有那麽大的脸面,不免为他的前途可惜:“我年近知天命,早知仕途无望,军功挣来不易,竟费在我身上,实在是累你颇多。”
谢怀珠心中警铃大作,她可太熟悉父亲接下来的话——为了女儿日後不做寡妇丶夫妻两个不至于聚少离多,还是要以科举为先,哪怕只是做个举人,在京中谋个清闲的官职,也足够他们夫妻安稳一生。
这话倒是没错,但说与她真正的夫君实在有些煞风景而不自知的嫌疑,说与裴玄章……那就有些班门弄斧的长辈姿态了。
她忙道:“那是夫君自己情愿的,爹爹不必自责,婆母的意思是不教夫君这样辛苦,日後自有安排。”
谢儇被自己的女儿堵了回去,微感不满,却也知人家现在有了亲生父母,他纵然一心为女儿女婿好,可勋贵人家与大多数文臣是两种升迁的路子,确实不该一个遇赦放还的岳父多言。
裴玄章却握住谢怀珠的手,轻轻责备她道:“韫娘,父亲学富五车,又阅历颇丰,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这岂是书上能学来的道理?既然肯教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有感激听训的份,你不必这般护短,听不得人说一句实话。”
她哪里是护短……谢怀珠咬了咬後槽牙,哀叹自己的命运,怎麽会嫁给双生子,其实也算护短,一想到父亲知道面前站着的是她夫兄,还要教人家如何科举走仕途,她们一家都要无地自容的!
父亲大约以为京城没有宵禁,他们此刻出现在宅中无可厚非。
但现在夜里能在外行走的只有锦衣卫丶更夫和守军,与宵禁无异。
他当真是为女婿的成长而欢欣,连这些细致的地方都不记得了?
谢儇与崔氏被他这番话哄得高兴,又见女儿委屈得可爱,气鼓鼓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想发怒又不好意思,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都忍俊不禁,教女使去厨房瞧一瞧,尽快传膳过来。
谢怀珠起初窥见他颈间那枚因脂粉汗污而遮盖不匀的红痣以及不合规制的官靴,还担忧会不会在父母面前露出马脚,现在却彻底放心。
世子不茍言笑,眼前的夫君与她父亲对答时恭谨温和,唇边常含笑意。
世子不重口腹之欲,平日听说晚间少食甚至不食,但今夜却吃下了母亲殷勤分给他的半盅素什锦,对父亲结合各地口味做出的谢氏广式菜肴更赞不绝口。
甚至还教侍从给阿爹啓了一坛宫中内造的上等佳酿,给她与阿娘拿了醇香甘甜的蜂蜜酒,向父亲请教佛学道经上的困惑。
在见他次数不多的父母看来,客气而恭敬,真如新婿一般……但谢怀珠想起他与二郎的区别,已经被打消的念头又忍不住冒了出来。
他和二郎身体上的区别并不明显,她除了远远见过一次,能立刻分辨出来,其馀分别见到二人时,都是凭借红痣丶咬伤以及他们不同的习惯来区分。
但是即便在细微处如此不同的两人,此刻也重叠成了一个。
世子模仿得实在太像,如果二郎没有摔伤,她真的会以为他就是郎君。
谢儇年岁见长,路上又遭了惊吓,用毕膳後就和崔氏回房歇息。
父亲回来,谢怀珠不能和母亲住在一起,崔氏将她们夫妻都安置在客房。
谢家没有新婚夫妻不能同居一室的规矩,而且这房屋摆明就是女婿送与他们安居的,教他们夫妇分离也有些不像话。
她微微有些踟蹰,还是随裴玄章一道入内,任凭女使熄灭大半烛火。
红麝想留下守夜,却被娘子示意出去。
“世子是赤诚君子,武功不弱,无论他想对我做些什麽,你在不在这里没什麽区别。”
红麝连她调戏世子都见过了,只剩他们三个,谢怀珠也就不再装下去,教红麝回去睡觉便可。
房内只馀他们二人,裴玄章站在距门最近的桌案前,看着她伸手推窗,去瞧新栽的玉兰。
她侧身对着自己的“夫婿”,略有些别扭,低声问道:“世子怎麽会想到扮作二郎去迎阿爹回来的……又扮得这样像?”
裴玄章良久不言,谢怀珠也不追问,两人之间静默许久,像是风吹到这里也停下来不会打转,直到灯花爆了一声,他才缓缓道:“双生子共感,扮得像并不稀奇,弟妇既然不记得,那便算了。”
什麽算了?
谢怀珠略有些不甘心,追问道:“我闻君子慎独,当时只有你我二人在场,若世子也不肯解我疑惑,那妾确实无从想起。”
她从红麝那里知晓的事情不多,世子遇见她时她到底如何,只有裴玄章一人知晓。
裴玄章沉吟片刻,平和道:“当时你半梦半醒,确实以此事央求过我,然而我思量再三,想起宫里的事情,还是婉拒了。”
这样的态度才符合谢怀珠的认知,但也更教人不解:“那您既然不肯允诺,怎麽又会去接阿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