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忍不住先一步开口:“郎君来这里就求姻缘,就没别的事情?”
裴玄章看向她时情意缱绻,声音低低:“于我而言,这就是最要紧的事情,还有什麽别的可求?”
塔内只有他们二人,酥油香浮,缭绕不去,谢怀珠笑了笑:“油嘴滑舌。”
“旁事皆由自己,可韫娘的心意变化莫测,未必终身爱我一人。”
谢怀珠有些恼怒,想到那桩事却也不好发作,她气恼道:“这郎君可求错地方了,假若要我一心一意,找苗疆女子下蛊比这见效得多。”
裴玄章拈了香,逐渐昏暗的日光从窗□□入,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声音还平和:“这也正合我意,只是转念一想,我总是要比韫娘早去几年,万一身死,还是盼你早日解脱,来日另觅佳偶。”
谢怀珠喉头一哽,台阶之上,明明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还是下意识避过身去,心沸如汤:“这里的神佛很灵,不要发些不吉利的愿,你要是担忧早亡,怎麽不现在就将我许配给别人……”
手上传来的力道微重,谢怀珠有些不满,忽而想起他并非这样大度,僵直回过头来,望见他眼底沉郁。
她擡手擦了一下不争气的泪珠,悻悻道:“郎君骗我。”
裴玄章轻轻一笑,有意捉弄她:“教韫娘失望,我方才除了祈求姻缘顺遂,还盼着倘若来日身死,韫娘便是另嫁他人,梦中也需得与我相会。”
谢怀珠睁大了眼睛,她想起来什麽,啐道:“许下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愿望本是对韫娘许的,韫娘说灵也就灵了。”
他并不在意这些,也几乎不曾求过什麽,行军打仗要靠求神拜佛,那主帅擎等着自刎就是,也活不到今日。
但他仍然想借助一些外力,哪怕有些虚无缥缈,也只求个安心。
谢怀珠仰头见罗汉,心里却不见清明,反而微微发堵:“郎君说得轻巧,要是过了几十年的夫妻说这话也就算了,我还这样年轻,也要记一辈子?”
她低低道:“守三年就很长了,要求这般苛刻,我能不能不嫁你?”
裴玄章不以为忤,他平和道:“这都听你的意思,韫娘即便不愿嫁我,也不必担心日後,我给你和孩子留了一些田産,徐家与薛家都存放了许多金银与孤本,几位世叔一向怜弱,若你觉得与我扯上关系有碍名声,日後教这孩子每隔三年遥拜一回也足够。”
他语意绵绵,似是事事都为她考虑,仿佛托付後事,谢怀珠却愈发忐忑,纤长的手指覆住他唇,原想慷慨激昂地斥责他反复无常,却变了声调,反倒有些难言的伤怀。
“你把我抢回来,又要抛弃我,赠我大笔财産,那你倒不如放我去福州投亲靠友。”
她在他面前已经很少提到裴玄朗,气上头来却又不管不顾。
“我不需要你安排这些,没了丈夫我就不活了吗,我送二郎去从军,每回信使送来那几张纸,我都不知道他们送来的到底是家信还是阵亡的讣告,同村有那麽多寡妇,人家照样养育儿女,操持家里的几亩田地,我只带一个孩子,就这样叫你不放心!”
裴玄章被她突如其来的气性惊到,然而他今日确怀心事,难免叫她多想了几分,然而才想握住她手指解释,却又被她甩开。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我是想不了那麽多的人,你人既然活生生站在我眼前,何必还要死来死去的,人明天死也是死,活几十年死也是死,大家都是要死的,谁会为此而颓废终身?”
她气急了,只能抵住墙壁喘气,裴玄章也不免忧心,轻轻揽住她拍顺,放软了语调安抚:“还不至于如此,我不过是将家中财物的安排说与你知,盼你怜取眼前人,反而教你生恼,这是我的不对。”
谢怀珠呸了一声,伸手讨要:“把符还我!”
他感受着她有些过于激烈的心跳,按了按那枚平安符,旋即想起那个曾获得类似爱物的男子。
……以及午後驿馆竹林中的那番谈话。
想必是被她听见,他无奈一笑:“还是佩在身上为好,尽量不叫韫娘做寡妇。”
他们出佛塔时已近黄昏,此处离枫桥不远,侍从已经备了船只,请二人登船用斋饭。
白日里的枫桥看起来平平无奇,然而到了晚间却别有一番意境,想来不得志的文人骚客路过此处,都会题诗几首。
谢怀珠忽然想起他留在手边的那块同心锁,旁人的同心锁都挂在桥上海边,然而这块有些粗糙的锁如今十分光滑,开了光也依旧放在身边。
让她不禁联想到他寻不到她踪迹时是如何摩挲爱惜,又恼怒她的出逃。
就像上元节,那个千树明灯的夜晚,她躲在角落里窥视他的惶急无措。
这人明明不肯合群,却还要强词夺理,坦然自若道:“挂在外面少不得被风吹日晒,海浪侵蚀,不若时刻随身,百年难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