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裹着大氅,内里半湿的襦裙紧贴着肌肤,双手举着一盏热腾腾的姜茶小口地噙着。
杜筱清身处前面那辆车舆中,车厢中有郎中正在为他诊治,想来不会有大碍。
江定安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热乎乎的杯壁,试图从中汲取些许温度,心下亦是一片茫然。
被杜筱清知道身世,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如今已经离开岩洞,杜筱清变回呼风唤雨的兵长史,她则是暴露身份的逃犯,她的安危都系于杜筱清一念之间。
她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眼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迅速扳倒杜筱清,二是找到他的软肋加之胁迫。
前者当然不现实,至于后者,江定安轻叩杯壁,望着杯中淡黄的液体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回到客栈后,看到案上那盏熄灭的蓝行灯,过了一夜,糊在灯面的纱纸沾了雨水软化开来,绽开几个口子。
江定安望着那盏破烂的灯默了默,却见屏风后缓步走出一人,身披罩衣,宽大的罩衣下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袂。
如今武兵都守在杜筱清屋中,以至于她敢白日潜入江定安房中。
江定安抬眸看她,眼中并无惊慌,平静道:“你来了。”
李夫人定定地打量她半响,眼神复杂,“你当时为何要伸手拉他?”
江定安当时只是想做个样子,减轻自己身上的嫌疑,哪成想杜筱清此人阴险狡诈,拉着她的手给她拽了下去。
她如实说了,只是李夫人看上去并不相信,眸底掠过一丝怀疑。
江定安将她眼中的怀疑瞧分明却并不在意,静静地在锦杌上坐下,湿透的衣裳还粘在身上,她的鞋底淌着水,冷意丝丝缕缕地攀上肌理,然而李夫人还在低声质问。
“你不该跟着他去,若是只有他一人坠下山崖,我有的是办法要他的性命,”李夫人道:“可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说服他们。”
江定安没有说话,垂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李夫人见她这幅不知感恩的模样,不由地深呼了一口气。
“阴差阳错,并非全无好处。你与他孤男寡女身处岩洞,这件事如何也抵赖不得,”
江定安陡然抬眸望她,隐隐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惊得清亮的圆眸微睁。
果不其然,李夫人说的话与她猜想的并无太多出入,大意是要她进入杜家内宅,取一件东西。
这件东西足以颠覆杜家,届时,她们母女二人不必再隐姓埋名,终生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命案四处逃窜。
说到此处,李夫人的目光热切又疯狂,为了翻案,她愿意付出一切,牺牲一切,哪怕被牺牲的是她这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女儿。
李夫人走后,江定安在房中独坐了大半日,她拿起那盏破烂的蓝行灯,略看了两眼便丢进火炉中。
-
按理来说杜筱清伤势不重,休养几日也该有所动作,但是自山中回来后,江定安便没有再见过他。
二人同处一间客栈,按理说不至于一面也见不到,难不成杜筱清在避着她?
江定安不甚在意,甚至还觉得隐隐松了一口气,也许这是风雨欲来的平静压抑,但是这段时间足够她做很多。
她缓缓展开手中的信件,这是义安济白家寄来的,白家身为白夫人的母家,对杜家内宅应当有些熟悉。
她一目十行地看着信中内容,看完信后对杜筱清的身世也多了些许了解。
杜筱清幼年与生母生活在东官郡的太清观,乾元五年,不过十岁出头的他离开太清观远赴州县怀牒自列,同年的仲冬,他的生母在太清观溘然长逝。
江定安的目光停留在太清观上,在她的印象中,宝安似乎没有一处名为太清观的道观。
她心中有诸多疑窦,杜筱清身为杜问嶂的长子,为何不留在杜家内宅,反而与其母待在道观之中?
陡然联系到之前的传闻,杜筱清是典妻生下的孩子,如果传闻为实,那位女子生下他为何不归家?她又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或许知道这些秘密,她也就有了与杜筱清抗衡的筹码了。
按照白家的方式发出一封密信,江定安蓦然听见背后传来动静,是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叩门的武兵恭敬地道:“公子有请。”
杜筱清突然唤她过去,怕不是缓过劲来要收拾她了吧。
江定安压下心中忐忑,面不改色地走出门,穿过道道庑廊来到杜筱清屋外。
侍卫通传过后,江定安一进门便看见堂上的横梁垂下竹帘,两边落下织锦薄青帷,透过青色的纱帷隐约能看见一道人影端坐在帷后。
她只能站在帷前,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障与杜筱清对话。
江定安等了片刻,终于从青帷后面传出杜筱清含着薄怒的声音:“外面的消息是你让人传出去的?”
听到这话,江定安不由地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对此她只是沉默。
李夫人的动作比她想得更快,更不留情面。
她如此沉默,杜筱清只当她是默认了,一时无话可说。
良久之后,江定安听见竹帷晃动的声响,她抬起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青帷,同时青帷底下探出一只乌皮六合靴,杜筱清就这么走到她面前。
从他自己设置的屏障中走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
江定安心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她看见杜筱清已然恢复了大半,不似之前那般憔悴苍白,冰冷昳丽的眉眼惊人得锋利,犀利如刀的眸光落在她圆融的黑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