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不在的这几天某个深夜,林碧微来过一次出租屋,她是来还给他那只碧玉手镯的。手镯的珍贵来自物体之外的情意,她不敢亵渎。这是婚礼当天婆婆给她的家传物件,一看见手镯,她便想起婆婆白发苍苍而又端庄慈悲的样子。那是一位坚毅沉静的母亲,历经岁月艰苦而散发着从容不迫的芳香。她的形象符合林碧微对母亲这个概念的想象。在婚礼上,她屈膝,朝郑白氏跪拜,谁都没想到这娇艳的新娘子会行这么大的礼,现今结婚三鞠躬已算得体,但林碧微甘心。她一是偿还在流掉别的男人孩子后郑一介对她的收留和宠溺;二是觉得对这位白发母亲心怀愧意,您这么了不起,拉扯大两儿一女,大儿是个傻子,还要照顾中风的丈夫,可是,对不起,我还是爱不起来您的儿子,可我会好好跟他过日子。郑白氏极力忍住眼泪,对新晋的儿媳说:“贫家小户,委屈你了,闺女……”然后将红布包着的手镯交给她。
可一旦离开那个环境,她们便各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婚后不到一年,她再次节外生枝,和郑一介难以为继。握着手镯,她默默对遥远的北方平原小村庄中的那位母亲,再次说声对不起。
她掏出钥匙,却开不了门。郑一介换了锁芯。
这几年,她习惯了他对她的敞开模式,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闭门。走出楼道,把钥匙随手扔进垃圾桶时,林碧微确实还有点怅然若失。
走到小区门口,正是夜深,城市收起兴兴头头的奔忙嘴脸,也显出一些疲惫和寥落。在门口小吃店,出租车司机、附近商场上货员、快递员……聚在饺子馄饨摊前,也没几个人说话,大约都累了一天,这会儿才敢把“男人”俩字从肩膀上卸下来,散落在店前桌子边,从从容容吃一碗,慢慢抽支烟。
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林碧微认识,他们以前也常来这里吃。丈夫在后边包饺子馄饨下锅,妻子在前面打点客人,很默契,也很温馨。林碧微走过时,女店主寻常招呼她一声:“靓女,好久不见了哈。”她看着锅里热气腾腾、上下翻滚的饺子:“大姐,给我煮一碗。”大姐就往后边喊一句:“饺子,小碗,茴香鸡蛋馅。”她的喜好分量大姐都心知。
林碧微就在一帮男人中间坐下来,蘸着醋和辣子,吃刚出锅的饺子。她以前其实不爱吃饺子,包括其他所有面食,黏腻腻的,有什么好吃的呢?可北方平原出产的郑一介,几天不见面食就垂头丧气,吸一碗面吃一盘饺子神采奕奕,有那么夸张吗?林碧微老觉得他土气,连乡土口味都改不过来,也算他没出息之一种。不过在他的怂恿下,她还是接受了饺子,一试才知,非但不难吃,还挺美味。这玩意儿挺奇怪的,把菜和肉剁得惨不忍睹,一张面皮,大包大揽裹起来,丢锅里一煮,竟各种滋味都水乳交融。
林碧微一边吃,一边也是在等郑一介回来,她以为他在加班。她想发个微信或打个电话,他却早把她拉黑。真幼稚,她想,这一回,这货到底起了脾气。真是泥人逼急了也有三分土性。她想,这次可能彻底伤了他。但她又能肯定,过不几天,他又会从拉黑列表里放她出来。他在她这里,最大的脾气,最后也没有脾气。她最了解不过。
可是,林碧微也委屈啊,她和那个税务小官员真的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什么,那就是她的老板周立这个狠女人的一个计策。周立把所有人都给算计进去了,既以她为诱饵要挟了税务稽查,又报了她当初不自量力勾搭自己男人的一箭之仇,还顺带泄露地址让郑一介成功抓奸,撕开了他们婚姻最后一层遮挡。她不恨周立,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她明白。可她怎么给郑一介解释呢?他撞开门,她正和税务官光溜溜地欲行船入港……
邻桌一个汉子咔咔嚼蒜瓣的生动脆响打断林碧微的心绪,以前他们来这儿吃饺子时,郑一介就爱剥一瓣蒜,扔进嘴里,一口气吃几个饺子,咔哧,咔哧,那是嚼蒜,咕咚,那是吞咽饺子,呼噜,呼噜,那是连喝两口面汤,一顿饭不够他活泼热闹的。不说那吃相,单那蒜味,能把林碧微恶心死。可他狗改不了吃屎,每次来吃,还是忘乎所以大嚼蒜瓣,吃完还冲她嘿嘿傻笑。林碧微想想那场景,泛起恶心的同时,却笑了,她也剥开一枚蒜瓣,咬了一点,也不知是辣到了,还是别的滋味杂陈,时光和情绪交织,那一瞬,林碧微清冷的眼泪滴落碗里。她没想过自己会为那个没出息的傻人哭。林碧微想找抽纸,一时没找到,被大姐看到了,递上自用的湿巾,拍拍她的背,继续去忙了。
林碧微一怔,来自陌生人自然流露的善意,让她一时承受不起。看着这一对平凡忙碌的夫妻,没有那么多欲望,守着一爿小店,勤勤恳恳挣钱养家,她知道,她可能这一生都将羡慕这种关系,因为她做不到。她要的很多,唯独不包括平淡。关了一扇门,固然可惜,可还有更大的天空等着她去飞。推开碗,抬起头看看夜空,林碧微甩甩头发,大步流星,打车返回,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做,她才不留恋那些没出息的小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