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石咏笑着回答魏珠的问题,“我一向不大信这些,只消自己没做亏心事,那些东西只会觉得我这人无趣,不会来招惹我的。”
魏珠一听,心想:无趣……这两个字,形容得还是蛮贴切的。
听到这里,他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对石咏说:“石大人,在这宫中毕竟还是存了敬畏之心才好啊!”
石咏点点头,说:“是呀,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能在这里当差执役,已经是上天眷顾,不敢再多奢望,只盼着将本分做好便罢了!”
他这话完全是真情实感,然而魏珠听在心里,却别有一番思量。
在宫中执役久了,魏珠看人眼睛最毒,石咏说话是真心实意,还是矫情掩饰,魏珠只消一耳朵就能听出来。再加上眼见着石咏身上的官服是件旧的,袖口与肘部都有磨损的痕迹,再联想到石咏这点儿年纪,还要在这大冬夜里还苦哈哈地值夜,便知他不是什么高门富户出身,估计只是运气,才补了这个“笔帖式”的职位罢了。
听着石咏的话,魏珠大致认定了石咏的出身与性格,脸上却一点儿也不露,径直带着石咏,穿过宫巷,来到养心殿造办处门前。
造办处早已落锁,魏珠却有钥匙。他命石咏帮他提着灯笼,自己将腰上那一大串钥匙翻了一遍,找出一柄,开了锁。两人一起进去,石咏轻声指点,魏珠便带他前去金银器匠作处。
康熙年间,内务府造办处还未单独设置“做钟处”,因此与宫中钟表有关的匠人只被编在金银器作坊里。
石咏通过早先几天的差事,已经将造办处各处的人员构成完全摸熟,知道每个作坊的具体分工,也知道他们的工具家伙事儿都放在哪里。
魏珠寻了钥匙,开了金银器匠作处的房门,石咏很快便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他想要的工具:各种大小的改锥,平口的、十字的、六棱的……外加不同大小的镊子,盛在一只长而扁平的漆面木盒里。
“这些就够了吗?”魏珠见石咏只取了这一只盒子,开口询问:“要不要多带些,回头若是落下了什么,可绝没有功夫再让你跑这一趟了!”
石咏点点头:“副总管放心,这个我省得。”
不过他又想起什么,对魏珠说:“魏副总管,我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那具座钟真的只是发条上太紧因此停了,我准保给你修好。但是若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或是曾被旁人动了什么手脚,我是没法儿保证在寅正之前给你修完的。回头该报修的,还是得往造办处报修!”
修复钟表这种精密又精美的文物,石咏并不算是太擅长,尤其是那种到点报时会奏乐会有人物出来活动的那种自鸣钟,以前他在研究院的时候只有站在一旁,看着师兄们动手的份儿。
然而眼下他需要“修理”的这一只自鸣钟,一来工艺并不复杂,二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松一松发条就行。石咏小时候喜欢动手,家里给他买的一只古典机械闹钟曾被他拆了装,装了拆过无数次,因此松发条对他来说实在不在话下。
可是石咏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小徐头一回给钟上发条,怎么就会上得太紧,以至于连钟都停了?
他这说的是大实话,可是“旁人动手脚”那几个字,却戳到了魏珠的痛处。这名御前近身服侍的副总管闻言冷了脸,一声不吭地紧紧盯着石咏,仿佛对方脸上长了花儿似的。
魏珠盯着石咏,石咏也不客气地望着他,这才忽然觉得,魏珠和小徐这对师徒,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此人身量与石咏差不多高,面白无须,但是面庞轮廓颇为阳刚,没有阴柔之气,只是这时他紧紧盯着石咏,眼光颇为阴鸷。石咏将小田小徐等人都当寻常少年看待,自然也将魏珠当正常人看待。见到魏珠盯着自己,石咏便平静地将双手一摊,说:“副总管,咱们要不要赶紧?这时间可不等人啊!”
魏珠登时将眼光一收,神情再度恢复那副冷静自持,平静无波的样子,当即带着石咏出了造办处,回身将门锁落了,两人循原路返回,穿过隆宗门,回到乾清宫侧小书房。
小徐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心里怕是早已慌了。见到魏珠带着石咏回来,快步迎上去,轻声问:“师父,可是……得了?”
魏珠不愿把话说满凭空安慰,只伸手拍了拍小徐的肩,示意他不要打扰石咏。
石咏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顾不上魏珠师徒两个了,他来到那具自鸣钟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捧起,将底座下面的机关都露出来。
这只铜鎏金四象驼钟面的插屏式双面自鸣钟,上发条处和各式机关都置在钟座底面。石咏要将整只钟面平放躺倒下来,又怕损坏了铜鎏金的座钟上精致的葡萄花叶装饰,当下别过头,四下里寻找能够垫一垫的东西。
魏珠反应极快,见石咏托着钟座不敢撒手,他立即就递上了一条丝质的帕子,然后又去寻了极软的织锦软垫,递给石咏,石咏谢了一句,接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座钟整个儿放倒下来。
他早先看过一眼,就记得这只座钟底下的机关都是封在一面镀金铜板后面,而铜板则以非常细小的铜鎏金十字螺钉封着。石咏一伸手,从“工具盒”里挑了一只合适的改锥,小心翼翼地将四枚螺钉旋开,轻轻取下,再取了一柄镊子,持着轻轻一揿,那片铜板立即翘起一边,石咏顺利地将这片铜板取下,冲座钟内部定定地看了片刻,说:“确实……就是发条上得太紧,放心吧,能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