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自责,后怕绞在一处,李勖的怒意再也无法抑制。
环首刀与主人心意相通,铮地脱手而出,纵贯那鲜卑头目的咽喉!
李勖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手将自己的女人揽入怀中,一手拔回刀,锋芒回旋之间,胡人头目那只惨白的爪子便与手臂分了家。
死无全尸。
胡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淡绿色的眼睛淬着仇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胡语喝了句什么,余下胡人立刻向四面八方逃去。
李勖将韶音紧紧搂在怀里。
“你怎么才来!”
韶音感受着他那山一般宽厚强壮的胸膛,忍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委屈地不住呜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害怕!”
“好了,不怕了。”
李勖拨开她面上粘着的草茎、枯叶和碎发,双手捧着这张狼狈的小脸,俯下身,一下下地亲吻她的泪眼,额头和脸颊。
“有没有受伤?”
“没有,”韶音泪眼婆娑地摇头,忽然想起自己的脚,于是便搬起腿将赤脚递到他面前,“有!怎么没受伤,你看,我的脚都被划伤了,好痛!”
混乱之中,她的云履早就不知丢到了何处,白绫袜也未能幸免,一对白嫩的脚丫泡过了江水又踏上了草地,脚底早就踩得黢黑,脚背上被杂草割出几道杂乱的细细红痕。
李勖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脚抬到这么高,还以这种奇怪的姿势伸到别人鼻尖之下,面色不由一缓,露出了一丝微笑,伸手捉住了这只脏兮兮的脚丫,轻轻揉了揉她纤细的足踝。
“我差点就死掉了,你还笑!”
韶音咬着唇,豆大的泪珠成串地往下掉,开始负气地推搡、捶打他的胸口,“你让我死了算了,干什么还过来救我,谁要你救!……”
李勖站成了一座山,默不作声地任她作为,忽而将人打横抱起,撂在小土丘前,借着灌木丛的遮掩,揽腰吻住了她的唇。唇舌纠缠,片刻的温柔厮磨抵过千言万语。
半晌过后,额头抵着额头,怀中人的长睫仍挂着露,颤颤撩起后看着他的眼睛低语,“我是回来找你的。”
李勖喉头涩然,“找我做什么?”
她又咬着唇不肯说话,眼角和嘴角都垂得委屈,转而伏到他肩头小声抽噎,“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们才相处了三个月,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沙场无情,可是她已经对他生出了情意,万一……韶音不敢说,甚至连想也不敢往下想了,“万一”这个词太不吉利。
“阿父教冬郎随你从军,你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已经猜到了你心中的顾虑。向来利益联姻就是如此,既要相互扶持,又要相互提防,我姨父姨母、叔父叔母莫不如是,我祖父和祖母更是明证。所幸我祖母过世早,若她如今还在世,看到荆州与建康如此剑拔弩张,母族与夫家反目为仇,一群至亲与另一群至亲的相互残杀不可避免,不知心中该是何等痛苦!
李勖,我心里不安,总觉得你和谢家不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冬郎求我,要我劝你答应了他,我没同意,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心,迫使你做不愿意的事……”
“我愿意。”
韶音心尖震颤,抬起头看他,“你说什么?”
身前的男子用指腹为她擦泪,低低道:“我愿意被你利用。”
“李勖!”韶音扑到他怀中,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为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她心里怨极了谢太傅,自从得知婚讯后被他关在家中,她便赌气不再与他说话,直到出门那日也未曾与他好好道别。
三个月后劫后余生、惊魂初定的此刻,在秋日江滨这片斜晖脉脉的沉香林里,京口的清晨和黄昏在她心头浮光掠影,从夏到秋,仿佛人生一季。
乌衣巷口晚霞漫天的暮色之中,她悄悄移开遮面的纨扇,向从京口过来迎亲的男子投去那第一瞥,此刻想来便已经有了前缘天定的宿命之味。
阿父的确是为了笼络北府武人、为了谢氏的利益将她嫁了,可若不是他执意逼迫,她便要错过这世上最好的郎君了。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李勖抚着她脑后湿漉漉的长发,胸口一片潮湿,她的泪水又一次洇透了他的衣衫,短短三个月内,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那么柔软,鲜活,灵动,可爱,像是秦淮河畔吹来的一缕春风,奇迹般地点亮了戎马倥偬的乏味生涯,温柔地拂过他的骨骼,令他生出了血肉,何忍教她流泪!
谢太傅这老狐貍为他设下了一个明晃晃的圈套,明知是美人计,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引颈就缚。
傍晚的山林间起了微风,枯草和木叶在半空中打着旋,铁甲发出肃肃之声。
土丘之后,隔着影影绰绰的灌木丛,能看到年轻的将军解下了身后的猩红披风,将娇美的新婚之妻紧紧裹住,重新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
骑营的将士们纷纷避开一丈之地,心照不宣地望向空阔的江面。
王微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江水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忽然有了萧瑟秋凉之感。抬眼望向天边,几只昏鸦正朝着林间飞来。
倦鸟归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收回视线,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无声地走出了密林。
……
丁仲文并不想过来打扰将军和夫人,犹豫了半晌,还是走到了土丘旁,低声叫了一句将军。韶音慌忙从李勖的怀里抽出身来,红着脸躲在披风里不肯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