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却将那信封一捏,探身诚挚望定了李木棠:“都是过去的事儿,殿下、姓林的、整个亲王府多的是人决断,你呢,不要胡思乱想。如今回京来,和以往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更不一样!他是男人,你是姑娘。那后宅之事,可不比前朝轻松!”
林怀章点头也道:
“利益驱使,少些推心置腹;弱肉强食,别太慈悲为怀。”
李木棠的日子尚且快活着,这番偈语她便不肯去参透;甚至于连好容易要到手中的奏表也要压去枕头下,小心翼翼地、又不敢偷瞧。拿了纸笔出了半晌的神,她歪七扭八画出长安舆图,又草草揭过。天色暗了,眼前花了,笔下两只重瞳墨点粘连,更像是得了重影……不知何时翻进窗来那猴儿影,是否又是幻象?
戚晋想,他或许是着了幻象:自华山正庙之后的一切,都好似他最不可触摸的美梦。华山亲拜郊,那原是皇帝职责;告天地、祭将士,国运亨昌、福祚百年,更是全了积年心愿。华阴渐近长安,眨眼功夫便见皇帝亲迎在郊外。初见那第一眼,他以为皇帝似笑非笑;走近些,他以为弟弟欲哭无泪。他听见那说话声先是从头顶飘下来,渺远而空荡;而后又砸在他肩头,湿润而沉重。皇帝鼓掌,而后祝酒;弟弟先笑裂了嘴,又落下热泪。露布高扬,车马昭昭,进城那一片欢腾人海,更使他几近耳聋。他想自己大抵多少做对了些事,甚至还在正元殿前停歇片刻,仔细看清了烈日辉映下圣祖亲自题写的匾额。玉阶不长,须臾便迈过。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荣王戚晋立于班次最中最前,皇帝是落了座、又降阶亲手来免礼。皇帝着裘冕,十二白珠摇晃眼前,一瞬面容似是真切而热烈,旒玉翳蔽却不可妄言。而后周遭有谒者出,中书令李蔚赤履上前,进贤冠微低,取露布而宣之天下,朝贺声顿时喧嚣,迟迟不绝于耳。诸如此类的大礼持续良久,中路军关内道行军副总管兵部侍郎朱兆、右卫将军时丰;东路军大通道行军总管、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副总管兵部尚书陈偳悉各自上朝受赏毕,各级将领纷纷入朝参拜,连亲事府典军魏奏、荆风也不例外。彼时已当午后,封赏属实冗长,周遭便渐闻交头接耳靡靡之声,尤其轮到荣王亲事府时,更有人不屑一顾,笑说如此精锐,难怪能轻而易举、掀了那华阴县衙去!甚至还有人愤愤不平,已问起右威卫秦秉正缘何还不见上殿?上御座本当昏昏欲睡的年轻皇帝却懒懒一轻嗓:
“执仗亲事,马麟、方廷相、朱戴,杀身成仁、捐躯付国,各自、追加正三品散官、从二品勋位。中书令即刻拟制,晓谕太常寺。”
此言一出,满殿肃穆。荣王自然拜谢,心下却戚戚。由是散朝之后,京兆尹范异前来搭话他竟也不避,一时还想起些私事,正待要借一步恳谈,内侍监常福圣旨却至。长丰台距离不远,他还是先往一旁昭论殿去了甲胄、再往御前参拜。
“荣王。”御桌后那人击节先笑,“明日献俘孝陵,一切可妥当?”
“不敢劳陛下费心。”戚晋回得不咸不淡,连他自己都为如此虚与委蛇厌烦,“时丰谨慎、又有韩寿春相佐,一切无虞。陛下今日劳累,当早些歇息。”
“哥哥。”戚亘继而又叹气,“你在边关为我拼命,我却照顾太后娘娘都不周,你必然忧心已久……”
正说到此处,常福很识趣的便上殿来提醒一声:“太后娘娘该得用药了”。皇帝去了冕旒,几步绕出来一把就抓了兄长的手,一路下长丰台入庆祥宫,不止堪称轻车熟路,连周遭宫人都习以为常,好似他这孝子实在已经扮了太多时候。戚晋满目却只有那明黄衣袖,全看不见弟弟面目。他盯得越紧,越觉头晕目眩,无法呼吸。战功卓着的荣王影子越走越短,逐渐就变回一个色厉内荏的戚晋。他想阿蛮了,离别两日来这竟是第一次,当下他不免心惊。
而后,是一声更使他眉心肉颤的:
“元……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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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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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何作如此慨叹?正殿门前她明明风采依旧,身子挺拔、容光焕,好似连皱纹也不曾多添。但他就是看得出来:透过这方躯壳,母亲的灵魂,竟已是风烛残年。皇帝快他一步,先去扶太后入殿落座:
“您的苦药才停,御医说最不能受风,怎么全抛掷脑后?”
太后便拍他的手又笑:“全怪你留你哥哥不放……你是皇帝,兄弟情长总该有个节制……”
而后他们一起回,看向戚晋。
这场美梦,就做到荒唐的巅峰。
偏他一人,与此无关。
亲胜母子的,是他的弟弟,和他的母亲。他们在席上把酒言欢,太后笑出了皱纹,皇帝和红了脸,他夹在当中,迟迟却不动筷。弟弟奉承“兄长劳苦功高”,母亲就慈眉善目“回来就好,平安就好”。一个不忌惮他军功卓着,一个不记恨他弑杀了舅舅,戚晋却反倒无所适从了。或许是他多心,小题大做?一旁明黄衣摆上的金丝被烛火映得耀眼,他到底不肯喝醉:
“臣下愚钝,实在不是操兵的料。运筹帷幄,多要劳烦苏帅指教。好在自此天下太平,再不必大动兵戈,实在是我大梁,陛下洪福齐天。”
皇帝闻言,哈哈只笑:
“五年前统帅左卫,四年前巡边剿匪,今昔又领兵大败火拔支毕,要是这样都算资质粗陋,朝野上下只怕、就再无将才了!”
他说得开心,好像当真以为这是朝野之幸;连母亲也笑得欢畅,好像更不将此当作禁忌。戚晋捉紧了琉璃夜光杯,咬牙还要将场面话做完:
“纸上谈兵怎能与真刀真枪相提并论。刀剑无眼,臣不曾有秦家那般胆识,经此一役再不敢逞强称能。余生但能侍奉母亲近前,守家宅安宁,便已知足。”
他望向母亲。
不知是否错觉,有一瞬,灯火熹微,对面的笑纹里却忽而漫出森森寒意,好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狐狸,轻轻对他咬紧了獠牙。铮然一声,随即却是皇帝将酒杯一扔:“哥哥你这话不讲义气!”他要梗着脖子说话,“难道如今多了个妹妹,就将亲弟弟置之不理!”
戚晋一时怔然。太后便伸手、招呼马静禾近前:
“方才见着元婴一时高兴,竟将华儿给忘了。还好饭食未冷,你快将她喊来。”
华儿?他那年仅两岁便因病故去的亲妹妹、嘉乐公主戚晚,小字岂非正是“晚华”?母亲想来对此二字讳莫如深,而今却如此红光满面、一瞬喜笑颜开,他几乎要怀疑自己重瞳昏花、耳朵幻听了。“是你舅舅在、”太后生硬打个顿,“是你舅舅的孩子,乖巧伶俐,陪在我身边消遣日子。只可惜年纪太小,不能指给你做王妃……”
“我已有……”
他正要急眼,所幸那不过五岁的小丫头恰在此时欢闹着蹦跳进殿内来。或许是这个年岁的孩子尚未长开,总是这么大差不差的样貌,戚晋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些时候,不由想起也是这般嬉笑不休的晚华。她若还活着,如今会出落成个什么模样?若杨忻……小之在漠北又是否安好?他或许出了太久的神,连太后都察觉出异常,当下散了宴席,又再三重申自己早已病愈、身康体健更甚往昔。被赶出庆祥宫来,时已近晚,甬道长灯依稀。执戟卫士落下瘦长的影,将两开宫门挤得甚紧。他与亘弟二人并肩同行,便愈施展不开。皇帝走在他前头,早已、走在他前头。他们本不会、更不必并驾齐驱。他是否也有此感,口中官样文章就越嚼越松散。临到开益阁前,稀薄的烛光已然灭得干净,一旁却好似洪水决堤,飞沙走石冲他照面扑来:
“对不起。”
猝不及防地,皇帝立时换了哭腔;接着更骇人听闻,他居然一把将戚晋抱紧: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想不到……我不该派人制造山崩、袭击你的亲事府……是我,怪我!但我……哥哥!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你、要你……我怕了十年,夜夜噩梦,只怕兄弟阋墙,不可收场……我不要那一天到来,我宁可你再不回京,平安一生未尝不是个出路。但……”
他在戚晋肩头落了一池眼泪,声音更是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