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甚至觉得,一直这么无知无觉下去,是不是也比想起来要好。”
朱砂一寸一寸在清水中漫开,谢南枝垂下眼,眸底掠过一丝难得的迟疑。
“就是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悔。”
阿九偷偷摸摸藏好了画纸,他虽然头脑笨,对旁人情绪的体察却敏锐,闻言略微睁大眼,正犹豫要不要说什么时,就听谢南枝搁下笔晾干,用一种闲谈的语气说:“我不是上京人,来到这里,应该和你有关系吧。”
阿九:“……!”
像是没看见少年突然变得凝滞的神情,谢南枝轻轻一哂,似乎是在自语:“我先前一直在想,如果我来晋国国都真有什么目的,这么久过去了,不该没有任何人联系我,我也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说着,他顿了一下。
“除非——这是一场意外,我凑巧失去记忆,离开了我本来该在的位置,计划因此全盘中断了。”
“倚红楼在暗中买卖人口不假,燕王却分毫不知道我的来历,说明此事与他无关。应当是有人趁我陷于危困的时候,起了歹心,才把我带来上京,卖给倚红楼的吧。”
“……”
听闻此言,阿九已经完全僵硬成了塑像,耳旁似乎有巨大的嗡鸣声,下意识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我曾经怀疑你,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谢南枝按了按眉心,略带倦意地阖眼,“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除了必须查明的七年前平襄之战的内情,他可以舍弃掉那些笼在迷雾里的谜团,不再去追究。
梁承骁予他情意和诺言,他亦愿意付出对等的东西。过去的前尘往事,既然忘掉就忘掉了吧,只要对方想,他会以谢南枝的身份度过余生。
阿九僵立了半晌,不知经过了怎样激烈的心理斗争,忽然咬牙上前一步,抓起桌案上的狼毫,在空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下笔。
他认字不久,动作生疏,笔画也潦草,跟着字帖临摹时跟鬼画符没差,纸上的字却像是私下练习了百遍,一眼清晰可辨内容。
谢南枝有些意外,尽管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见对方急迫比划的模样,还是接过了宣纸,略略扫了一眼。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那是一个不常见的地名,远在楚水北岸,南越和北晋交界处。
“——涿县?”
谢南枝蹙起眉,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正沉吟间,呼吸蓦地一窒,脊背倏然窜上凉意。
下一秒,他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将纸张攥出了深深的皱痕。
不对,他想起来了。
纪廷回东宫时,向梁承骁禀报过。
南越端王叛逃后,在涿县被梁承骁截杀。
暗部最终失手,端王和他的十二部……自此不知所踪。
—
梁承骁回来已经是晚间,他没有立刻去找谢南枝,而是先沐浴换了一身衣裳,再回到院子里。
谢南枝屏退了下人,正点着烛火看书,顺便等他。
屋内四处都摆着盛放冰块的器皿,凉丝丝地散着白气儿,清凉舒适,谢南枝还在其上摆了几枚庭院里摘的枇杷,想食用时,就把晶莹的果肉切成一瓣一瓣,放在碟子里用冰镇着,随时都能吃到。
梁承骁隔着窗户,就看见这幅美人夜读的安宁景象,心中微微一动,没叫人通报,悄声无息地走进屋里。
雪球四仰八叉地躺在角落蹭凉气,见到有人过来,倏忽翻过身,立起耳朵要示警,一下看清了来人,平直的尾巴兴高采烈地摇起来,哼哧哼哧拖着舌头吐气。
谢南枝单手持着书卷,注意力却不在上面的任何一个字,神思不属地坐了许久,直到一双手从旁按上他的腰,才蓦然回过神:“……殿下?”
“是孤。”梁承骁在他身边坐下,“看什么呢,这么投入。”
“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谢南枝摇了摇头,合上了手中的书册,“你用过晚膳了吗,我让厨房再去做点热食。”
“不用。”回来就能见到想见的人,梁承骁心中熨帖,握着他的手腕,不叫他走,唇边噙着一点揶揄的笑,“这么晚了,还点着灯看书,是在等孤?”
谢南枝意思意思挣了一下,没挣开,就随他去了,无奈道:“本来就睡不着,顺便而已。”
说完发现他与早晨离开时相比,似乎换了身常服,发梢也湿漉漉地带着水汽,神色浮现几分意外:“殿下先去沐浴了?”
“嗯。”梁承骁把人拉到怀里,懒洋洋地答,“刚从牢狱里出来,一身尘土和血腥味,怕吓着你,就去换了身衣服。”
“牢狱?”谢南枝倒是不怕见血,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蹙起眉问,“怎么忽然去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梁承骁捉住他的手,松松扣着,漫不经心道:“小事,宫里抓住了两个南越来的奸细,混在官员随行家仆中进来的。”
“下监牢以后,一直犟着骨头不肯开口,孤就让暗部上了点手段。”
他没说是怎么发现的,也没说那两人最后的下场如何。
谢南枝手指一松,书卷随之滑落在地,“啪”一声清脆的响。
他的思绪不可自抑地空白了一瞬,下意识想去捡,但梁承骁比他更快一步,把书册放回了桌案上,还有心思玩笑:“怎么,吓到了?”
“东宫守卫严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所以你乖乖待在孤身边,别听崔郢那老头忽悠。”
谢南枝的指甲嵌进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如往常那般忽略去他的调笑话,镇静问:“行宫中怎会混进奸细?殿下可审出了他们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