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灰暗的眼睛,并不能掩饰她的愉悦,我看得出,她见到我的时候,不仅意外,而且惊喜。
“阿蛮,为什么要追杀沙河会的人?他们得罪你了吗?”
“他们没有得罪我,却得罪你了。”
阿蛮这样一说,我突然明白过来,她当时悄悄的离开了松树岭,随后,沙河会的人就到了那边。那一次,十二星相的人是攻击我们的主力,虽然最后陈三他们及时赶来,但想想中间的过程,还是让我有点胆战心惊。
阿蛮到处寻找十二星相的人,只是为了我替我出这口气。
我知道阿蛮以前对我撒了谎,那时候,她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可这一次却把十二星相的人追的鸡飞狗跳。
我知道她撒谎,却不想计较。她脸上的每一道伤口,都让我感觉疼,又让我感觉心底涌动着一股融融的暖意。
我记不得,自己从小到大,有谁会这样在乎我,会这样对我好。
“阿蛮,谢谢你。”
“我不要你谢,这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我从身上取出了外伤用的药,仔细的把阿蛮脸上手上的伤口清理干净,然后上药。
清洗伤口,肯定很疼,阿蛮却像是感觉不到,她一直看着我,连眼睛都不肯眨。
弄好了脸上的伤口,我又看了看她的右腿。她的右腿没有伤到骨头,就是脚踝扭伤了,肿胀的和小腿一样粗。
实话实说,我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看见什么都想掉眼泪,真的很无聊,也很无趣。
可我看着阿蛮的脚踝,双眼立刻酸涩了。她的脚踝肿成这样子,却一刻不肯停歇,越是奔波,肿胀就越是难以康复。
“这些日子,不要再东奔西走了,否则,你的脚一直都好不了。”
“我不怕。”
我和阿蛮说话的时候,狗二蛋在那边急的要死要活,想开口,又不敢插话。熬了半天,他似乎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的说道:“你们俩看起来,关系是老好了,你俩人先在这里聊着,把我给放了行不行?”
狗二蛋一说话,阿蛮慢慢转头看了看他。
阿蛮望向我的时候,眼神就像一汪流淌的泉水,轻轻的,柔柔的,但她一转脸望向狗二蛋,那双眼睛里就显出了一片灰蒙蒙的寒意,冷冽如冰。
我知道,阿蛮和十二星相乃至沙河会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了。最开始,阿蛮对十二星相动手,是为了给我报仇出气,但双方斗了这么久,十二星相损失惨重,阿蛮也受了伤。
阿蛮一步一步朝着狗二蛋走去,看着她的背影,我都能感受到一股潮水般的杀机。
“老弟!老弟你答应过我的!”狗二蛋急了,拼命的挣扎着,冲我喊道:“你答应保住我这条命的,老弟……”
“阿蛮。”我拉住了阿蛮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他不是十二星相的人,他姐姐是十二星相的,他自己却不掺和里面的事,不要为难他了。”
我其实对狗二蛋的印象还算不错,这家伙在乱坟岗那边,黄皮子要帮他,他还拒绝了,害怕拖黄皮子下水。
就冲这一点,狗二蛋的良心就不坏。
“我知道他是狗婆婆的弟弟,你忘记了?狗婆婆当时把你害的那么惨。”
“我没忘,但一码归一码,他姐姐跟他不是一回事,放他走吧。”
阿蛮身上的杀机一股一股的涌动,目光如刀,狗二蛋都快吓尿了。
“阿蛮,我不是个烂好人,但这里没他的事,就不牵连他,放他走。”
听到我的话,阿蛮身上的杀气,好像一瞬间就散尽了,她的目光趋于平和,自己也摇了摇头。
“既然你说了,那就算了吧。”
我把狗二蛋身上的绳子解开,临走之前,交代他不能透露这边的事。狗二蛋连连点头,转身就跑,跑的那叫一个快。
等狗二蛋跑远了,我扶着阿蛮继续朝前走。我并不计较她欺骗我,可有些事,总还是要问的。
七叔跟我讲述的那段往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执念,我想弄明白。
“阿蛮,我问你一件事,本努司突海,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本努司突海,神秘湖……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就是本努司突海的人啊。”
“你是在本努司突海那边长大的?”我一听阿蛮的话,就感觉脑子发潮,一股股的冒着水汽。
“本努司突海已经干了,离它不是太远的地方,还有一条河,有时候水大,有时候水小,若是水大的年景,牧草会繁茂一些。”阿蛮说起本努司突海的时候,微微的眯起眼睛:“牧草长出来时,我会去放牧,放羊,还有两头牦牛,你没有去过那里,你不会知道,那里的天有多蓝。”
“阿蛮,你和我说过,你父亲是陆千机,你不是大河滩的人?难道,陆千机也是本努司突海那边的人吗?”
“陆远,陆远……”阿蛮扶着我的一条胳膊,停下脚步,微微抬头望着我,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出来的秘密,是不是?你只要记住,我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答案的,陆远,把这个当做一个小秘密,让我先保存着,行吗?”
如果换了别的人,我为了知道答案,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可面对阿蛮,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不肯追问我,是觉得我可怜?可怜的让你怜悯,可怜的让你不忍再多问半句?”
“你别这么想……”
“或许,我是很可怜吧。”阿蛮笑了笑,笑容里,是一团想隐藏,却隐藏不住的忧郁的苦涩:“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本努司突海这个名字了,小时候,每年牧草飞长时,我是最忙的。你没有放过牧,你可能不知道,很累很累,要赶着羊群和牦牛走很远,没有地方睡,刮风的时候,要抱着小羊……牧草最繁茂的时候,会有沙狼成群结队的出没,本努司突海的人相信,沙狼都是饿死鬼投胎转世的,它们能把所有可吃的东西全都吃下去,连骨头都不剩……”
随着阿蛮的讲述,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相应的情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驱赶着一大群牲畜,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场慢慢的走着。
她的路,没有尽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我原来有一只牧羊犬,叫花花,后来,花花死了,那时,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了……没有花花,放牧时,可能会让牲畜走失,要是丢了两只羊,我回家之后,家里人会骂我,有时候还会打我,不让我吃饭……”阿蛮轻轻抽了抽鼻子,用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挤出一个笑容:“挨饿的滋味,很不好受。”
如果阿蛮不说,我绝对想不到,她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没有人喜欢我,可能,我还没有一只羊珍贵。”阿蛮微微发灰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点泪光:“我想,如果有一天,我静静的死在了青青的牧草里,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人问,阿蛮为什么不见了?可我不敢,我不想和花花那样,死去之后被埋在泥土里。我能做的,就是难过时,自己对自己说,我不疼,我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