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官场哪有真正的朋友虞家满门被抄斩,只有跟爹爹有过生死交情的将军维护爹爹的名声。
虞雪怜细细斟酌着,脑海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人影——清癯玉立,冷傲得像座冰窖,里面冻着数也数不清的冰块。
内阁首辅陆隽,是当年负责审理爹爹谋逆一案的官员。
此人家境贫寒,少时籍籍无名。他是何年进的朝廷,虞雪怜便不清楚了。
陆隽初入朝廷做的是礼部司务,因其过于出色,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受同僚待见,受挤兑是常有的事。
但这不影响陆隽的官路越走越高,越走越顺,个中细节,虞雪怜是在教坊司的那一年听说的。
他们说陆隽能进内阁,耍了不少心机,当了杨阁老的学生,和司礼监掌印冯璞玉攀上了关系。
那几年又恰好有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官员,又恰好跟陆隽有利益冲突,这凶手的罪名自然指向了他。
毛笔的墨水滴落在竹简,虞雪怜收回思绪,把毛笔搁到砚台上。
陆隽在官僚的口中是品行不端,他们说陆隽当了官也掩盖不了身上的穷酸刻薄,为了爬到内阁首辅,不惜杀死无辜的人,谋害提拔自己的老师。
内阁首辅靠着卑劣行径居于高位,说来真是可气可恨,奈何人家的确有本事,圣上看重他,甚至想把公主许配给他。
虞雪怜在教司坊见过陆隽一面,他似乎不爱说话,但目光永远像寒潭里的水,平静无波澜。
那时她也觉得流言所说是真,陆隽从不正眼瞧旁人,傲慢阴险。加之陆隽联合冯璞玉弹劾过爹爹,甚至要毁灭虞氏后代的官途。
虞雪怜以为陆隽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后来温昭告诉她,陆首辅才不是奸佞之臣,他比那群卑劣的王侯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说陆首辅不是不爱说话,主要是他铁口直舌,总是不经意戳中旁人的痛处,所以就不受待见了。
在虞雪怜魂魄游荡的那些年,陆隽权势极盛,冯璞玉很是忌惮,两人撕破友好的面具,明争暗斗的。
陆隽查出与东厂有关的上百桩人命案子,写了弹劾冯璞玉的奏疏,景元帝下旨赐死大半的锦衣卫,但冯璞玉的司礼监掌印是保住了,自此再没有官宦敢跟陆隽作对。
南郢之所以能够风平浪静,这大半的功劳要算在陆隽头上。否则那些亲王不会在陆隽死后才造反。
虞雪怜心生疑问,现在的内阁首辅是杨阁老,那陆隽呢
温昭说陆隽在而立之年入的内阁,称得上是较年轻的内阁学士了。
这般算来,陆隽今年应当是二十几岁了,他还没有入内阁,或许在过那段苦日子。
轰隆——
天打起闷雷,继而是猛烈的暴雨,惊得虞雪怜放下竹简,厢房只有她一个人。
良儿和晚香去歇着了,她此刻没来由地害怕。
也是做过孤魂野鬼的人,竟害怕打雷下雨了。
虞雪怜蹑手蹑脚地举着灯盏,她要回到床榻上好好睡一觉。
雷雨不停,当下时节正是夏忙,金陵城城外的村民听到雷声便下了床,心急火燎地去收晒在院里的麦子。
赤着上身,穿着粗布袴裤的大伯抱着麦子,跑进茅屋,哀怨道:“这麦子被淋湿了,今年卖不到好价钱了!咱们花坞村造了什么孽这个月都下了几场大雨了,麦子的收成也不好。”
同样湿了衣衫的妇人半蹲在地上,边整理着麦子,边发着牢骚,“你爹古里古怪,心眼儿都偏到你二弟身上了,分房子的时候,好的轮不到咱们住。你这个做老大的不争不抢,闷头鸡,就分到一座破茅房。”
她的嗓门随着怒气提高,骂骂咧咧道:“挨个伥鬼倒霉货做邻居,他们陆家快绝户了,剩那一个傻书生。晦气死了,咱们的收成能好才是见鬼了!”
厄运
雨渐渐小了,大伯和妇人却是吵得激烈。
茅屋的右边是一座更不入眼的草房,院中空得厉害,耕田用的农具皆是没有。
草房的泥窗是干净崭新的,只见男子坐在窗前,风轻云淡地在烛光下看书。
离秋闱还有不到三个月。
陆隽平日在家温习四个时辰的功课,剩下的时间便去慈溪镇上的客栈做杂活洗盘子。
偶尔把写的字画放到集市去卖,赚来的银子一半拿来买书买米,一半还地主的债。
他在花坞村没有亲戚,人缘也不好。
村民对他是避而远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陆隽的父亲年轻时是有名的童生,那几年南郢会读书的人不多。
可惜陆父乡试屡屡不中。邻里村庄的男女笑他不种地,偏要做白日梦,读那么多书,又不能当饭吃。
陆父受不住打击,心灰意冷,终日借酒消愁。
家里的积蓄见空,陆父放弃了做官的梦,开始下田耕地。但陆父大抵是没有种地的命,别的村户一年可产三百斤的水稻,而陆家却只产一百斤都是够呛的了。
眼看着孩子长大了,陆父把做官的梦寄在了陆隽的身上,送他去了学堂读书。
靠自家的地养活不了一家三口,陆父想着去租地主的田,这样一来就能多种几十亩粮食。
哪知这地主是个黑心肝的,刚开始菩萨低眉的,说不要那么多租金,只需年尾给他交点税就好了。
等到年尾,地主讲的税率高的直要把陆父吓死过去,然为时已晚,那地主说给不起不要紧,这些账让官府来算。
慈溪镇的官府和地主狼狈为奸,陆父便认命背上了高额的欠债。
陆家的厄运还未结束。那时陆隽不过十四岁,陆父积劳成疾,大夫说他的脊椎受损,重活是万万不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