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姨娘在自己院子里都能泰然自得地绣自己的东西,若不是宁不羡提出要帮她扬名,名利于她而言,实在是无足轻重。此时于她,也只不过是同往常一样,做些缝补针线活罢了。
她点点头:“妾身无妨。”
宁不羡跟在后头一并乖巧点头:“不羡驭下不严,能够亡羊补牢,已是天大的幸事。”
秦夫人并未多说什么。
但宁不羡却知道,她肯定是满意的,不然,早就赶她们出去了。
感谢那十几年的晨昏点卯,让她对这位前婆婆的心思了如指掌。
齐姨娘被请到了偏堂补衣。
像这种流光绫的修补非常困难,因为它的布料在织造的时候混了珠宝的粉末进去,那些流光般细碎的星子嵌在纹路之中,错落有致,这一烧,纹路就全断了,无论什么针线修补上去,都是两块难看的补丁。
所以国公府上下即便有擅长针线的婢女,也不敢轻易上手去修补,不光是因为流光绫的织造是如意坊的独门织技,更是因为,即便绣工精湛,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缺口上绣好精致合适的图样,更何况那成衣上如今沾满蜡油,惨不忍睹。
秦夫人原本也并不觉得,兴隆布庄能够修补好这残损的流光绫,她只是恼怒于兴隆布庄自己家的内斗,居然影响到了她女儿的及笄礼,受了无妄之灾,想要借机敲打一下宁不羡。
可谁知,她们居然面不改色地就点头了。
齐姨娘自然是不会织什么流光绫,这是如意坊的独门织技,就算是江南织造局,也没办法只凭一眼就模仿出别人家的织技,还熟练地去修补,更何况,她也没办法得知如意坊在织流光绫的时候,碾碎进去作为纹路的,是什么宝石。
但她有足够傲视京城众人的精湛绣技。江南贴布刺绣的技艺,在齐姨娘的手上,堪称出神入化。
她取出宁不羡事先着她绣好的绣片,开始快速锁针封边。彩线纷飞,严丝合缝,一只栖于桂树的朱雀渐渐在流动的绫波中显现。
肉眼来看,几乎看不到任何突兀锁边的针脚,旁人完全想象不出这只鸟是这件衣服上的外来客。这也是齐姨娘绣工的卓绝之处,贴布绣之所以只限于江南一地,而未在京城内风行,正是因为那勾边的一圈针脚掩盖,需要极深极熟的技巧。
烧出的破洞,以贴布在背面勾边,绣上了朱雀头,紫衣上原本细碎的流光纹,在精湛的绣工点缀下,成为了朱雀身上浮动的星点光芒,如意坊绣娘用金线勾勒出的暗蝶纹,在收拢的羽翼间隙中若隐若现,仿佛追随神鸟的使者。
齐姨娘开口:“请帮我取一只装了滚水的碗,还有一方丝帕来。”
一旁等候的兰蕊早已看痴了,听到她说话,忙不迭地跑出去:“快!拿碗!拿丝帕!”
装着滚水的碗,冒着腾腾的白气,齐姨娘将丝帕放在蜡迹旁,用白气慢慢烘烤,已然干涸的蜡迹在混着水汽在布上慢慢晕开。
兰蕊不解,不是应该把蜡迹除了吗?怎么反而还越弄越多了?
半个时辰后,齐姨娘终于舒出了一口长气:“已然补好了。”
兰蕊凑上前去望了一眼。
朱雀从日,栖于悬崖桂树,而流云万千。
蜡迹并没有被强行去除,而是晕开成了山峦与流云。
兰蕊惊呼道:“我这就去请夫人来!”
宁不羡此刻已与秦夫人在一起,喝了快两个时辰的茶,眼看见那小院子内的半角天色由鱼肚白而渐渐泛亮生金,直至秋阳正当头。
秦夫人好茶,尤好好茶,要清晨京郊取来的山泉水,取一柄羽扇,一方小炉,几枚荔枝炭,烧点起来。
火旺,水沸,而炭不起烟尘。
品茶时,要身形板正,跪坐于蒲团之上,方显敬畏。
宁不羡从前不得秦朗喜欢,又被宁云裳针对,唯一能够选择的庇护就是秦夫人。
别说是区区两个时辰,就是四个时辰由早到晚地跪,她也试过无数次。
可惜,秦夫人看不上儿子的这个贱妾,还时常故意磋磨她。
眼下,秦夫人看着这位沈少夫人面不改色地跪在那里同自己谈笑品茶,毫无腰酸腿软之态,面上渐渐由探究转变为隐约的欣赏。
无论如何,此女不骄不躁,又能静心,将来或许前途无量。
此时,兰蕊刚好匆匆赶入:“夫人,成了!”
兰蕊自小长在国公府内,也算是见得市面,能让她欣喜至此,想必那位江南绣娘交出来的东西不差。
秦夫人施施然起身:“走吧,我同沈少夫人一并去看看。”
“是。”宁不羡笑道,“请夫人先行一步,待妾身将杯中物饮尽,切莫辜负这山水好茶。”
秦夫人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声:“好,那沈夫人自便。”
“是。”
眼见着秦夫人先行一步,宁不羡终于身子一歪,倒在蒲团上,揉着自己已然发麻到极致的脚“嘶嘶抽气”。
她一边揉,一边嘟囔着困扰了自己快十几年的问题:“许久不见,这国公夫人还是那么能跪……她的腿,不酸吗?”
片刻后,宁不羡在迟迟赶来的阿水的搀扶下,去了齐姨娘所在的偏堂。
短暂的恢复过后,她的腿已经基本恢复了知觉。
修补好的礼服悬于架上,将原本虽华丽,但略显小家气的蝶纹紫裳,修补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朱雀神鸟图,收拢的尾羽垂下阵阵流光。
秦萱就是在此时到的。
她听说自己的及笄礼服已然被修补好了,却有些神色恹恹:“算了,算了,大不了就穿宁二那个布庄里的,谁要穿烧坏补过的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