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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荡着独属于小说的智慧之声(第1页)

飘荡着独属于小说的智慧之声

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品一定会包含作家或显露或遮掩的真情,部分的时候它会连接自己的血液和肋骨,我们在阅读中即可察觉那种血脉上的相通和暗暗的涌流……在我看来,邵丽的《金枝》就是那种连接了作家肋骨和血液的作品,它丰沛、充盈、饱满、耐人寻味,始终有着一股动人的持续力量——能有如此持续不断,始终保持在情感的高音音频上而不塌陷的中国作品并不常见,更重要的是,其中那股缓缓回旋着的涡流还能在以为足够高、几乎至顶的点上再次升高,让我和我这样的阅读者难以自拔。阅读这部小说曾让我十数次落泪,邵丽卓越的塑造和对生活、人性的真诚发现,让我“化身”为其中的穗子、庆凡、拴妮子、朱珠以及……是的,我说这部小说是连接着作家肋骨和血液的好作品,此言不虚,但我还想指认这里的连接是个复数,它不只是与其中的某一个人连接,而是众人,几乎所有被提及的人,邵丽给了所有的人以体恤,以悲悯,以理解,以审视。要知道,能做到这一点并且真诚地做到这一点有多困难,而邵丽,做到了。她爱着并体谅着这里的所有人,每个人的身上她都放置了百感交集,并让这份百感交集在各自的行为和选择中获得有意味的呈现……也正是这一点,使这部家族史超越了恩怨、情仇,亲人、家族和他者间的爱恨纠葛,而呈现为一种难得的“悲悯之书”。它有光。这种光,得以把沉浸于疼痛、欢愉、悲欣和苦难中的生命悄悄地有所照亮。

活着,活着的不易,邵丽以微弱而持续的光始终照见这生活、这命运、这道路、这选择,以及这片土地上的爱与恨、恩与怨——哪怕它们是被掩藏着的,哪怕它们存在于日常的阴影和褶皱之中。必须承认,邵丽对自我、对亲人“下手极狠”,她不肯为自己和亲人讳,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有内容和复杂性的微点,不肯让那种属于个人内心幽暗处的大小波动被轻易地掠过,凡是一有(哪怕是风吹草动的一有)便会被她狠狠抓住:“拴妮子怕娘(穗子)发狠,却更怕娘和她亲热。她和她亲热的时候,往往预示着更强烈的发作。每次剧情都差不多,最后总是落脚在一句台词:你要有种,就去找周启明,找你那不靠谱的爹!他不让你活好,你也不能让他好活!”“他自己认这个闺女吗?恐怕在爸的心里,无论拴妮子这些年小妈长小妈短地巴结讨好,还是对她周语同的服软装傻,他的这个女儿都只是家庭之外的一个累赘。她拼命地想把自己嫁接进爸的家,而她的亲爸只是将其视为无理取闹……”我承认,我始终觉得邵丽有些“粗枝大叶”,是计大事做大事而忽略微小的人,没想到在《金枝》中,她那么敏锐地伸展着神经末梢,敏锐地捕捉着来自人情人性的种种细微。正是她的“下手极狠”,我们才更为有效地窥见那些个人身上的多重面影,他们所暗暗含着的多面性使我们难以用一种单一情绪来面对他们。米兰·昆德拉提醒我们,小说的精神是一种复杂性精神,它永远都会对它的读者说事情远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简单——邵丽的《金枝》在塑造人性的复杂性方面,相较多数的中国作家的作品都更真实也更深入。

我们可以把《金枝》看作家族史小说中的又一部,它当然具有家族史书写的全部要素,部分地可与作家邵丽的具体生活相对照,何况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的《金枝》座谈会上,澎湃新闻直接引用邵丽的发言,她提及故事中的人物时也自觉地对应起自己家族中的那些家人:“于我而言,忘记仅仅是忘记,是一个中性词。可对于母亲,‘忘记’是她对待苦难最好的武器,是她的一项专业技能”,“现在想来,我祖母的一生,过得是多么智慧和清醒。她打小就没了娘,以不变应万变,躲避了世间的一切庞杂繁复……”然而,我想我们会把《金枝》看作是不同的、另外的、独特的一部,将它仅仅看作是家族史写作,或多或少会“损害”这部小说的独有光芒。在对它的阅读中,我偶尔地但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聂绀弩对于沈从文小说《丈夫》的一句评价:“这篇小说真像普希金说的‘伟大俄罗斯的悲哀’。”我觉得《金枝》写下的可能并不是家族,而是我和我们的民族共有,是我们在历史进程中的共有经历和基本面对,是我们在具体处境中的挣扎与多难,是我们过往的和现实的共有面对……邵丽未在《金枝》之中设立隐喻,可隐喻在,甚至构成了笼罩。我说它不应仅仅地被看作个人家族史写作还出于它巨大的虹吸力,它能够轻易地把我们吸入它所营造的氛围、情节和故事之中,让我们“身临其境”并“感同身受”,完全忘记这原本是一个“他者”的故事,作为阅读者的我外在于这个故事只是一个旁观者。不,我不觉得我可以旁观,我觉得它在言说的是我,和我们。

再次提及米兰·昆德拉,他说,小说产生于道德悬置的地方;伟大的小说常常比它们的创造者更聪明一些……对于《金枝》和《金枝》中塑造的那些人物,它很可能逼迫我们放弃我们的道德判断:这个放弃并不是出于自觉而是出于判断的困难,它让我和我们骤然地意识到简单判别是何等简单、可笑,甚至愚蠢。事实上,外在于事实之外的针砭、指责总是轻易的、不及物的,而当我们“是”这个人物,譬如穗子,譬如朱珠,譬如拴妮子的时候,我们会怎样选择,能怎样选择?哪些,是我们可以说出的;而哪些,又是在这种具体的生活中永远不能也不会说出的?哪些,是我们可以做的和选择做的;而哪些,又是我们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做的?立足于生活的《金枝》,让我们依赖种种概念和习惯所养成的道德判断无从下嘴,尽管,你和我都可能并不认可她们的这一选择。基于这一点,我也觉得,《金枝》大约比它的创造者邵丽要更聪明一些,这里面飘荡着独属于小说的那种智慧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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