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誉无法想象这场景,她以为这都应该只是神话,居斯彦并不介意,他说:“幼时我曾亲眼见到他像狼王一样穿梭于狼群之中,成群的凶兽在他的手掌之下驯顺如同家犬。他也因此曾是主掌神殿的人,在长老当中排在首位。”
“跟你们庆国人的安居乐业不同,雅克苏虽战力强大,实则牧民生存容易与否,还要多多仰仗年景。他们在意神的保佑,建造神殿不算,每旬还会送去大量的供奉,银钱牛羊都有。”
顾衍誉心想,豁,那神殿里的人干的都是肥差。神当然不会亲自来歆享牺牲,到头来都是落在凡间这些人手里。
“但我的养父不是这样的人,他跟神的距离更近,不忍心自己看护的子民受苦。”
于是这位老呼勒图执掌神殿期间,不断削减了部族应予神的供奉,他觉得如果人都吃不饱,牛羊是不该被端到塑像前的。
“长老廷其他长老对他不满也是情理中事。长老的薪俸取自牧民的供奉,他们原本可以轻轻松松享受贵族般的生活,因我养父的举动,他们的嘴也被迫扎紧,”居斯彦想起那人来,脸上浮现了极为柔软的笑意,“他可以轻而易举成为草原上活得最轻松的人,却给自己背上了最沉重的包袱。”
“然后呢?”
“牧民爱他,神殿其他长老排挤他。在原本的王日渐衰微后,他和王族的关系也没有那么亲厚。而我这个杂种儿子,亦成为他被攻讦的理由之一。他们说这是阴阳眼,妖怪才有这样的眼睛,典籍里说有阴阳眼的人会结束雅克苏王族的统治。”
顾衍誉皱眉。
居斯彦:“所以我稍微懂事后,就不告而别了。”
她完全听了进去,作为一个曾经离家出走但未果的人,很好奇居斯彦是怎么做到的。
居斯彦说,他因自小熟悉草原环境,救了一个过路的皮货商人,那皮货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出来闯荡做生意,居斯彦便认了对方做娘。
他脑子活,善于钻营,又当真把对方当做亲娘伺候,皮货商便逐渐把生意全交到他手里,等居斯彦长成时,他们已是北境最大的皮货商之一。
顾衍誉微微扬眉。
居斯彦:“再后来,我的娘亲也去世了,她把全部家产给了我。也许是萨迦神的指引,我决定回草原去看看。”
回去才知道,那个固执的老头早已经被排挤出了神殿。
大王子的话语权越来越大,他要神殿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的征伐欲望作证,说明那也是神的意旨。
居斯彦的养父不愿,于是王族要和神殿彻底决裂。其他长老并不愿意共享这份没落的艰辛,他们捏造这位神使行为不端的证据,牧民也有部分一时被蒙蔽,任由长老们联名将他逐出了神殿。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用手摸索着帮牧民给母牛接生。牛听见他的声音就平静下来,他的手上沾着血污,神情很安宁,跟在神殿接受跪拜时没有什么不同。”
顾衍誉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居斯彦说这些旧事时一直克制而平静,甚至有祥和喜悦的神情,而那只蓝色瞳孔里的湖泊快要聚成水滴落下。
“我回去得太晚,他已耗尽心血,我陪他过了最后一个月,然后亲手为我的养父送葬。他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我在他的榻前忏悔自己的来迟,他要我答应他,不要放弃雅克苏和他的草原。按照神殿的惯例,长老的骸骨该被供奉在神殿里,可是他被驱逐了,他们不允许他的尸骸回到他的神身边。”
那个瞬间,顾衍誉在他脸上看到了恨。
“我曾想毁掉整座萨迦神殿。如果神尚且不能保佑他最虔诚的信徒,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然后,我看到牧民用石头为他垒起一座新的‘神殿’。那其实很小,算不上建筑,更像你们说的,坟墓。但它的石头上布满了每一个人亲手蘸着牛羊的血写上去的祝福。他们相信萨迦神的存在,祈求萨迦以光明接引我父的灵魂。”
老呼勒图在被驱逐的那些年里也没有放弃做一个神使该做的事,他依然为人看病,为家畜接生,他只是不在神殿里接受供奉。人们大概也缓慢地反应过来,消弭了从前对他的误解,只不过他在生前没有等到被迎回神殿的契机。
居斯彦情绪到了一个顶点,顾衍誉没有说话,他自己稍微缓了缓,说下去:“神看不到的事,人会看到,被他祝福过的牧民,每一个,都没有忘记他。”
“我有了新的决定,为什么我要接受他被驱逐的事实呢?我要成为神殿新的主人,然后光明正大把养父的骸骨迎入其中,供奉在神殿的心脏位置。就像……他原本该得到的那样。”
这完全出乎了顾衍誉的意料。
神权在雅克苏有相当的份量,神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长老选拔则更是严苛,大多自小就要在神殿中接受教导,没有数十年的浸染,哪能学会那么多复杂的经文和法事仪轨。
面对顾衍誉的疑惑,居斯彦笑了,甚至有些轻蔑意味,当然这轻蔑不是对她。
他说:“你想的不错,我会的很少,只够撑撑场面。幼时跟他学过的那些也忘得七七八八了。”
顾衍誉:“……”
居斯彦露出一个顽劣的笑意:“我能通过长老廷的考核,成为神殿新的主人,是因为……我贿赂了他们所有人。”
他们连自己的大长老都能赶出去,心里早没有了神。神殿对他们而言,不过一个谋生的途径。
恰巧,居斯彦非常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