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项义的想象中,许恩怀的母亲是个不拘小节甚而有些跋扈的女人,可眼下的形象却有不小的反差,除了打扮比较都市化,谈吐举止和普通的职业女性并无差别,所谓旅行摄影师的自由洒脱也无处可寻。
见到了母亲,才发觉许恩怀像她更多一些,低头颔首时微抿嘴唇的样子如同模板复刻,只有眼眉之间的部分和许安正相像。
张叶透过窗子望着廊檐下的户外座,那里阳光照射不到,没有客人。
“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恩怀已经长大,学习和生活都能自理,作为父母——嗯,我还没有孩子,说这个话或许片面——完全可以把精力投入在自己的事业中。这么说吧,如果你在孩子很小的时候离开家庭,我反而好理解。”
项义对初为人母的艰辛也有所耳闻。张叶所指的理解,大概就是产后抑郁症结合生活压力所引发的综合焦虑,据说在那种环境下,母亲会失去思考未来的能力。
半透明的白色絮状物在柠檬水中慢悠悠地旋转飘荡。
“恩怀,我对她始终怀着深深的愧疚……”沉默良久,夏女士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刚刚生下恩怀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摄影方面走出一条路,但手上的工作也不能放,两头顾不过来,恩怀因此常常发生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夏女士仰起脸作出回忆的样子:“……会从床上摔下来,她的大腿上还有一片疤痕,是被开水烫伤的。”
“这不是很常见吗?没受过小伤小病,这样长大的孩子应该占极少数吧。”
“有些感受,你是不会明白的。”
张叶叹了口气。“父母呢?没有帮你吗?”
“我父亲身体不好,肝脏有些问题,一直由母亲照料才支撑下来。安正的父母……”夏女士把发梢从肩膀拨弄到锁骨的位置,“他是一个独立观念很强的人,没有让他们帮忙。”
“那他自己呢?独立是没错,照顾孩子不能只交给母亲一个人吧。”一提到许安正,张叶就不能心平气和了。
“不仅是孩子,任何人他都不理会的。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最好和所有人都不要发生关联,他觉得那是一种负担。”
“这不是独立,这是孤立。”
“嗯,或许你说的没错。他没有朋友,和家人一样,这些都是负担。”
项义忽然有些明白许安正对林楚萍的迷恋究竟缘何而生,孤立而没有负担,一个玩具当然不会有负担。
“你就把恩怀留给这样一个人?”项义第一次发话,恩怀的母亲略显诧异地看过来。
“走之前,我已经让她学会了照顾自己……”
“我还是不懂。”
“对不起,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她起身拿起账单,一低头表示歉,长发款款垂落下来。
“有话没说完啊。”项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说。
“你注意到她刚才的那句话了吗?”张叶嘬了一口冷咖啡,苦的鼻子都皱起来了。
“你没放糖吧?哪一句?”
“‘不能简单说是我丈夫不愿接纳恩怀,是谁都一样。’”张叶自顾自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谁都一样。”
“这,有问题吗?”
“仔细体会一下。打个比方吧,”张叶侧过身,一手搭在椅背上,“你最讨厌吃什么?甲鱼吗?”
“这你都知道?”
“假如我请你吃饭,桌上只有一道甲鱼,你实在吃不进去,又不想让我难堪。你会说:我感冒了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菜都一样。是这个情况吧?就是这个感觉。事实上,你根本没必要补上最后一句,你会下意识地这样说,是因为甲鱼对你而言,是一道特别的菜。”
项义上身往后一仰:“你不是神经过敏吧?”
“这个女人认为,许恩怀对她的现任丈夫而言,是个特别的孩子。这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有这样的意识?”
“……因为无论对谁而言,许恩怀都是个特别的孩子。”
“没错。”
等了约两三分钟,会见室的小门打开了,许安正出现在铸铁栏杆后。警卫让他坐到房间正中的椅子上,自己两手背在身后,直挺挺地站在墙根。
许安正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罪犯对面逮捕者的恨意,他头发蓬松,瘦了一点,但也没有多憔悴,夹克衫外面套了一件橘色的背心,掩盖了他往日从容的气度。
张叶盯着他的眼睛足足有半分钟,直到他把脸侧到一边。连项义都有点心里发毛。
“你女儿知道你的事吗?”没有任何开场白,张叶单刀直入。
“你是说……”
“在案发之前。”
“不知道。”
“说谎!”张叶凑近栏杆,“她早就发现你侵犯林楚萍,所以才每天锁上房门,怕你对自己女儿下手,没错吧?”
许安正诧异地瞪大眼睛,接着低头苦笑起来。“我现在是阶下之囚,你怎么说都行。”
张叶下巴一扬。“我就当你承认了。”
“她上初中起就不让我进房间了。张警官,这点你应该比我懂。就算不锁房门,给日记本配一把小锁这种事,你或许也做过吧。”
许安正的口气不无挑衅,项义担心张叶会跳起来,可她却重新倚回上身,由着靠背的弹性前后摆动。
静默片刻,张叶从风衣口袋中取出记事本,摊在大理石台板上画起了横屏竖直的线条,然后倒转本子,连同水笔推进栏杆内侧。
察觉许安正探身上前,警卫跨出半步,看到张叶朝他点点头,又把腿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