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正与人说话,语声稍作停顿。
他这一生可谓万花丛中过,群芳遍览,唯独不可抵御的,便是她这般若即若离、永远捉摸不定的情愫。
“临安大营的事,兵部报上来多次,本相已有定夺。”半晌,裴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身前的人道:“你回去告诉闵泰一声,叫他安心,那笔军费不日就能批下来。”
来人千恩万谢告辞离去,裴安的目光转而落在厅前空地中,那株傲然挺立的红珊瑚树。
这件张扬的贺礼,正是烨王千里迢迢命人运至京城,此举不可谓不高明,落在不同人眼中,可满足各自迥异的需求。
在世人看来,这是一桩皇室桃色绯闻,满足的是茶余饭后、消遣的猎奇心。
在皇帝而言,则是烨王的服软,表明长公主和女儿同在京城,他远在西北不敢轻易妄动。
但裴安的城府,已至见山非山的境界,在当下千变万化的局势里,还能再斟酌出一层深意。
这位人至中年、依旧保持玉树临风的一朝首辅,风雅中不失倜傥,幽邃眼神中,有种令人望之折服的精明睿智。
沈之砚拼着性命才保下的帐本,原来不过是跟他唱得一出空城计,裴安心惊于这个学生的魄力之余,终于感觉到一阵后顾无忧的轻松。
烨王将反,时局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两虎相争必有一失,眼下,到他出手的时机了。
裴安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客舍,厢房外早已安排好人手,他姿态潇洒推门而入,茶案之后,明氏闲逸跪坐,举手投足间风姿曼妙。
二十多年过去,光阴待她十分优渥,始终不曾遗留任何苍老斑驳的痕迹。
肌肤莹白宛若少女,黛眉轻拢远山之雾,柳叶眼微挑,冷冷睨来一瞥,便似雨后天边的彩虹,道是无晴却有晴。
明颖给裴安的这种感觉,多年来不曾改变,如夜空高悬,可望而不可及的皎白明月。
当年初见,便深深刻进心底,起初的他高攀不上,待明月坠入泥淖,他又为追逐权势,不得不将她另寄他人。
裴安在她面前优雅落坐,“当今之世,我最钦佩之人当属萧铎,他那样风华绝代的人物,谋求帝位,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与心爱之人明正言顺,光明正大站在人前,这么一个卑微而充满愿景的希翼,值得我辈为之奋斗一生。”
“颖儿,你想要的那一天,也快要到来了。”
明颖语带欣慰,“你终于可以休妻了。”
那个粗鄙妇人,霸占裴安一生中,最风华正茂的好时光。
明颖与他同病相怜,有着一样的屈辱遭遇,她明眸善睐,流露纯真笑靥,语气轻缓而郑重。
“那些折辱过咱们的人,都得死。”
己所不欲
◎不是挟恩图报是什么?◎
阮仕祯的书房,更像石作匠人的作坊铺子,到处堆放奇形怪状的石头,混杂着书籍纸页乱飞。
沈之砚踏进门,被老丈人混乱不堪的现状,弄得心里猫抓一样,十分难受。
“之砚,出事了。”
阮仕祯从一堆凌乱书稿中抬起头,手里攥着一块黑黢黢的石头。
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有熟知他内心的人,才能从中窥见一丝麻木不仁,此刻更多的像是认命。
“这回我阮家,怕是要大祸临头。”
沈之砚微微蹙眉,他始终无法认同,阮仕祯这种甘受命运摆布,毫不抵抗的态度,“岳丈,发生了何事。”
女婿难得的温和,令阮仕祯一阵宽慰,他们翁婿间的情谊,原本远不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近日向部里递了辞呈,方苓已开始着手变卖产业,他则清点起书房这些珍藏多年的宝贝。
一翻查才知,一件至关紧要、丢了就得掉脑袋的东西,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发生这件事,阮仕祯苟且了一辈子,眼下实在找不到人可以依仗,只得厚起脸皮求告女婿。
他从一摞故纸堆中走出来,将手里的铁矿石珍而重之地交给沈之砚。
“是早年我在沧州绘的地形勘察图,里面记录了一处铁矿分布,来京后,我只给老师看过,后来消息走漏到陈王耳中,欲向我借来一阅,此图关系重大,我自当不肯,为这事开罪于他,险些无缘科考,后来还是烨王出面为我说情。”
陈王是当今圣上的哥哥,亦是当年先帝几个儿子中,最有可能顶替太子的一位,彼时烨王与陈王走得近,这也是隆泰帝忌惮烨王最初始的原因。
沈之砚心头一凛,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疑惑开口,“原来,岳父与烨王曾有交情。”
阮仕祯叹了口气,“当年我随明阁老出入东宫,他身兼太子太师,几位皇子中,我自也与太子相熟些,之后开罪陈王,太子不知就里,对我起了猜忌。到底他们是亲兄弟,我无心在里面掺合,只是没想到,烨王倒肯为我出头。”
隆泰帝性子多疑,明阁老当年在太子和陈王之间摇摆,此举无疑是拉阮仕祯下水。
这就难怪,虽有同门之谊,多年来阮仕祯却始终得不到提拔。
“不知当日岳父可有跟烨王提过矿图?”
“不曾。”
阮仕祯确切摇头,“舆图乃朝廷机密,私藏已是大罪,我怎敢随意给人看。”
“说起来,此图早在先父于贵州任上时,便初有雏形,沧州与之接壤,我自幼常随父入山勘舆,集两代之功绘就南疆北麓草图。但,先父生前曾有遗愿,当地山民渡日艰辛,靠山吃山,若将矿藏报于朝廷,来自山林的最后一点馈赠便也保不住了……这是他的一点私心,朝廷近年来矿量稳定,并不缺铁,因此才隐瞒未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