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从峦想,自己身为大哥,必是要护他周全,不教任何人欺了他去。
宴从君六岁那年,父亲有一日归府,命人传他去书房。宴明堂平日待他便是严肃模样,这日更为甚之,问过宴从君近来功课之事,而后又说了几句晦涩之话,宴从君年龄尚幼,半知半解,却也知道今日父亲有话要说。果不其然,宴明堂沉吟片刻,道:“皇上有意接你进宫,做太子贴身伴读。”
宴从君闻听此言,亦是惊愕。宴明堂深深看向他,说:“一朝入宫,天子门生,作为太子伴读,日后便是内阁之臣,朝廷肱股,你可知晓?”
宴从君睁大透亮的双眼,答:“从君知晓。”
“同样,伴君如虎,此为双刃之剑。他日你入宫中,必要谨言慎行,哪怕一字之差,也可为宴家招致灭门之祸,你可谨记?”
六岁的宴从君见父亲如此严厉神色,惶恐跪地,答:“从君谨记。”
宴明堂凝视他片刻,才道:“起来吧。”
“明日为父带你进宫,看你可合太子眼缘,若太子喜欢,圣上便会正式下旨,召你进宫,此后衣食住行,均在宫中。如若成行,万不可骄矜生事,思念父母。话在脑中不过三遍,不可出口,举止不合礼仪,亦不可擅动一分,记住了?”
皇上要宴从君入宫伴读,一则显示恩宠,二则也是收他入宫为质。君臣之间便是如此,不得不相爱,亦不得不相防。
宴从君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听父亲言语,惶恐万分,心跳如鼓,恭谨道:“从君谨记。”
宴明堂又道:“起来吧。”
这次语气软了几分,颇为无奈,难得露了几分舐犊之情,转瞬即逝。
宴从君这才起身。
宴明堂又道:“你记住,即便你入了宫,也永远姓宴,永远是宴家人。”
话中深意,宴从君当时并不全能品味出,惶惑低头答喏。
次日宴从君随宴明堂入宫,太子甚喜之,宴从君对答有礼,举止端仪。皇上龙颜大悦,宴从君入宫,已是既定之事。
宴丛峦得知此事来寻宴从君时,他这弟弟正在院中栽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蓝花。
宴丛峦停在宴从君旁边,俯视着阿弟的脑瓜顶,说:“你要入宫做伴读?”
宴从君抬头看向阿哥,说:“父亲同我说过,阿哥如何知晓的?”
宴丛峦见宴从君平淡模样,登时怒火中烧,断没有给弟弟再说什么的机会,冷冷道:“说是伴读,不过是贴身的奴才,我宴丛峦的阿弟,凭什么去做奴才?父亲居然同意?”
宴从君见阿哥面色,有安慰之意,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先生说,我们本就是人臣……”
宴丛峦打断他,眼里的光登时冷了,说:“你愿意?”
宴丛峦所处正是盛气凌人的年纪,性情又倨傲,哪知尊卑,得知唯一的弟弟要进宫,自然不会有二般反应。宴从君仰视着阿哥,神色黯然。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父亲说,若进了宫,便不得想家,纵是想家,也只能偷偷想;纵是哭,也只能偷偷哭。但凡落了一滴泪,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哪里由得他愿意不愿意呢?
“太子见我,十分喜欢……”宴从君低头,黯然说。
宴丛峦说:“只因太子喜欢,便要夺走我的弟弟吗?”
宴从君愕然抬头,宴丛峦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自那天起,直到宴从君入宫,宴丛峦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而后宫廷主管前来宣旨,圣上为示重视,派太子的车辇来接宴从君入宫,仪仗队开出了半条街,声势浩大,以示隆恩。圣上借此向宴相表明,入宫之后宴从君将与太子同吃同住,绝不会亏待半分。
宴家众人跪地接旨,而后大太监满面笑意牵着宴从君的手,将他带走了。
宴从君跟着大太监亦步亦趋,走向那华丽的车辇,走向“高处不胜寒”,走向“落地成枯骨”。他一路走一路回头看,看向母亲和阿哥,在心里说:“阿哥,我好怕。”
宴丛峦也在看着他。
宴从君只能想想,却不能说。他也多想阿哥过来把他救回去,也只是孩童的幻想罢了。
他只回了两次头,大太监便笑呵呵地说:“小公子,莫再看了,进了皇宫,前程似锦,不容回头。”
宴从君坐上车辇,再未回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能亲手栽过一枝花。
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没有一朵花属于他。
从君醒过来时,外头天光大好,已至晌午。一梦一别,恍若隔世,他发觉自己躺在将军的大床上,被褥温暖,丫鬟侍女忙前忙后,见他醒来忙上前伺候。
小公子喉中甜味和苦味混在一起,兴许是昏迷时被灌了糖水和汤药,大夫已为他行了一遍针,他风寒入体,不然不能这么快醒过来。
小公子面色苍白,嘴唇全无血色,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秋露将他扶起来,为他在腰后垫了个靠垫,少时,送来一碗白粥喂他吃下了,过后还有一遍药要喝。
从君虚弱地倚靠在床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廊柱,而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不论是显赫一时身在凤阁,还是沦落受难被贬军营,处境好似从未有什么变化。
曾经他是笼中鸟,而今他是掌中物。
厅外传来了动静,是将军回来了。春风在为他扫身除尘,将军问:“如何了?”
“回将军,公子刚醒,用过粥了。”春风答。
将军应了一声,走了进来,从君睁开眼睛看向他,小丫鬟正好这时走进来送药,将军道:“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