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怔忪片刻才反应过来。
控鹤府的腰牌分几行几档,他那块,能漏液进永巷已是难得恩遇,但都不如张易之那块圣人钦赐的,能踏足最最隐蔽的瑶光殿。
这狗东西,两个哥哥不放他在眼里,他竟还有心思拆他的台。
宋之问恼怒,不过细想,他说的也是实情,魏王府兵败如山倒,这几个小崽子都没出息,关押一个还是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倒是尽快向府监复命要紧。
看看武延秀,鼻梁上一层密密汗珠,是真急着走的样子。
“行罢!赶紧的!”宋之问挥手召唤。
整支疏懒的队伍动起来,当当啷啷金属碰撞声,武延秀昂然随队而行。
武延基抱着胡乱收捡的织金龟甲大包袱,除了衣裳,还有个匣子,装了金银玩器,沉甸甸地坠着胳膊,倒叫他心里安定。
这回没人催逼他了,他也不拖延,脚步紧紧跟着千牛卫训练有素的节奏,走着走着,听见梁王府传来乐声阵阵,还夹着女孩子银铃般清亮的笑音。
他扭头去看,瑟瑟温柔的笑脸一闪而过,再也看不见了。
寒星闪闪,隔着观止湖,枕园一片漆黑,笠园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武崇训推开门,满室辉煌,唯灯下站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郎君,斜劈的暗影像把利刃,划开他面皮和胸前襟怀,明暗对照下几乎看不清五官如何。
见武崇训进来,他拱拱手未发一言。
武崇训踱到书案前坐下,推开堆摞成山的书籍、卷轴,笔墨,捋了捋肚内章程,沉稳地开了口。
“你今夜来,是为那匹马,还是为什么?”
来人对他当头的质问没什么反应,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摊开手。
“贼赃在你手里,我不敢玩花样。”
武崇训不信,这东西惯来故弄玄虚,一点子事由藏在深深处,因手边顿着热茶,端起来低头吹茶末。
“单这一匹,你说是从胡人手里买的,与谁家纨绔赌博赢的,甚或是大哥交好边军,替你淘换来的,都成,所以这算什么贼赃?”
他一句句问过去,便恍然大悟。
“还是……那马蹄上虽换了马掌,头先换下来那套刻着‘陇右’二字,你竟还留着?藏在何处,值房么?”
千牛卫因是圣人的脸面,筛选时只看卖相,并不比拼弓马,因此稂莠不齐,为羽林所不齿,日常操练又以仪态风情为重,身高、肩宽、步距,乃至鼻梁,都有个标准。
几十上百个守在御前,只觉整齐,闲来单看一个两个,尤其换下甲胄穿戴常服,简直有整个神都最挺拔的身段。
武延秀昂首一拍胸脯,不满道,“三哥那日既应承了替我保密,今日为何问东问西?是找后账么?”
神气活现的做派,武崇训不放在眼里,武延秀却偏要逞能,认真与他斗了一回眼风,才扭脸问站在边上的朝辞。
“马可瘦了?”
朝辞摇头担保。
“郡公放心!豆饼、高粱混着喂,吃得可好啦,不过良马都爱蹦跶,老关着不行,奴婢带它跑过两回远道儿,呵,这脚程快的,真是匹好马!”
他羡慕地叹气,“毛色也好,油光水滑的!”
武延秀心中大石落地,态度软和下来。
“我哪有那么笨,做了坏事还留下把柄给人?早扔洛水里了。”
他看三哥眉头拧起来,是要训话的意思,忙谄媚地撇唇一笑。
“上回人多,府监新提携那马屁精贼的很,不好说咱们兄弟的私房话,我还忘了恭喜三哥,娶到美娇娘啊!”
他倒是会攀扯,提到瑟瑟,武崇训的脸就板不住了,笑意一闪而过,立时故作严肃地寒声教导他。
“那是你的嫂子!人后胡言乱语罢了,当着她的面儿,不准失了礼数!”
“……我又不是说她丑。”
武延秀悻悻,懒散地起身踱步,叽叽咕咕辩解。
“三哥你是不知道,她头回进宫,就轰动了整个太初宫奔去瞧美人儿,连府监都啧啧称奇。我那日在校场,听说了赶去,竟已觐见完了,远远在门楼子上瞧了眼,也不真切。”
他边说,边又刹住了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武崇训。
“听说太子儿子女儿一大堆,最疼的就是这个幺儿,百依百顺……真叫人羡慕,三哥这就是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武崇训心里有数,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六郎眉眼如画,生得太过俊秀风流,反不如样貌丑的儿郎有亲缘,从小就被人耻笑戏弄,被阿耶苛待,被长辈嫌弃,直到张易之兄弟做了男宠,天下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男人长得好,也能捞到饭辙子,看他时眼神愈发复杂。
因此武延秀但凡与人论及男女,总要巴巴儿强调,他不屑倚仗容貌行事,对有这样嫌疑的旁人,譬如控鹤府的年轻主簿,更划清界限,极尽鄙夷之能事。
“你在千牛卫服役,没有丁忧之说,也不用服丧,但大伯生你养你……”
桌上搁着一副黑白围棋,武延秀正弯腰盘弄。
灯火辉煌,照亮他无名指上一枚极宽的镂空银扳指,四方框正,赤金游龙的纹样少见,镶了细细粒青金石点睛。
听了这话,他抬眼一瞥,冷笑道,“生果然是他生的,我没法剔骨刮肉还给他,可他几时养我了?”
他一向是这么夹枪带棒,令人生厌,武崇训却同情他少年丧父,耐心劝说。
“魏王府查封了,大伯的后事无人出头。”
武延秀嗤笑了声,挑眼看过来,语气十分不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