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许久,孙澄音执意如此,便也派工匠着手去做了,只是尚未完工。”呼延臻说着,伸手摘下言栀发梢草梗,“你想去看看吗?去看看像不像他。”
“好,”言栀几乎脱口而出,“我想去的。”
“明日便去吧。”呼延臻想来他定是心急难耐,便擅自主张,“那我们且早些回去,用了膳,泡个汤洗洗尘,明早我来找你。”
言栀答应了,回去的路变得漫长,他心不在焉吃完了晚膳,侍女为他洗净了长发,待他沐浴更衣,回到房中躺在榻上,只留一盏幽暗的灯。
之前的每晚,江潜也会盯着屋顶发呆吗?
言栀躺在与他同样的位置,终于拿出那张揉皱信件,瞧着满纸的“言栀”。
这个写的焦躁,是他在心烦吗?想到自己还会心猿意马吗?又划掉了,工整重新落笔,是因他的珍重吗?他是很爱我的吗?
这里滴落两点墨,洇开了。
这麽多的“吾妻亲啓”,夜夜沾笔濡墨,为何又停笔踌躇了,只一遍遍书写名讳聊寄思念?
言栀想不明白,他从始至终都不明白江潜的爱意,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神情他的话。
但当重新抚平信件安放胸口,为何心又是抽痛不止?这是爱意吗?
但为何爱要摧心剖肝方才罢休呢?
花山
言栀一夜未眠,直到拂晓微光,细雪濛濛,停歇后出了日头,橙黄蔓延至脚跟。叩门三两声,是极其微弱的。
他能听见门外人蹑手蹑脚摸上了锁头,略施力门便应声而开。
言栀没有锁门,只是一夜虚掩着,见呼延臻来,他哑笑着发出“嗯嗯”声响。
呼延臻来到他榻前低诉:“若是累了,明日、后日倒也无妨”他撚起言栀落榻垂下的发丝,方才触碰,后者便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唯余呼延臻的手干干立在空中。
“我要去、我要去的。”笑容从言栀脸庞消散,他对镜自照,匆忙整理衣冠。呼延臻暗叹一气,见他手上慌乱,执起木梳替他理顺。
“好了,”呼延臻放下木梳,拍拍言栀肩头,“我带你去。”
不远不近的路,呼延臻见言栀在草原上如长草般随风披拂,摇摇欲坠,便摆手遣退牵马的侍人,吩咐手下套车。
一夜未眠,言栀头还刺痛着,时不时恍惚,却极力使自己显得自然,却发现神思如同杯中清水摇晃不止。
“上车吧,”呼延臻抿了抿唇,先一步登车,“累了就靠着我睡,路很长,睡一觉刚刚好。”
马夫听他这般说道,心中也有了杆秤,执缰的手微微松了。
言栀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却又时时瞧向窗外,不舍得轻易睡下。这条路没準江潜走过。
呼延臻看穿他心思,无奈握拳轻咳,示意马夫不必刻意放缓。
“在想什麽?”呼延臻问。
言栀没答话,反来捏捏呼延臻手指,告诉他无妨。
良久,终算到了石林,千嶂中怪石林立,先入目的是雕刻历代马革裹尸者名讳的石壁,两座点着长明灯的朔风塔,祭奠着背井离乡者、尸首难寻、蒙难妇孺总角。
“朔北百姓们一向熟稔北风呼啸,深信朔风可吹至茵泗二州,从北到南,能将亡魂们带回家乡。”呼延臻解释道,“前面就是赵醒等人的石碑与塑像了。”
言栀顺他指间望去,日光洒下碧草如茵,莺啼婉转,一别冬日景象。
“朔北竟还有如南方般的景象。”言栀以手遮搪光晕。
呼延臻折下野花三两枝,递给言栀,“这是难得的景象,四周高山阻挡,山谷不受风雪淩虐,又有潺潺流水彙入大河,这是整个朔北与伊氏草原唯一的一处‘江南’,而石林也正是这‘江南’入口,再往里头是一个小小村落,我不曾去到过,但那里民风淳朴,隔断纷争战火,也是两国将士们不约而同的不争之地。”
花茎纤弱,粉紫相映,言栀不敢用力握紧。
“也算是两国之间唯一的桃源了。”呼延臻笑叹。
言栀与他踱至故友塑像,赵醒威武,只是身旁少了徐辞盈,祁归远笑态依旧,宣翰是驾马挽弓姿态,是最初少年的模样。言栀将花放在他的髌骨之上,完好的双腿。
“你要去见他吗?他的石像并未完工,就在前方。”呼延臻听见熟悉的敲打与刮磨石头的声响。
言栀一瞬心髒狂跳,叹息一声后似乎恢複原貌,但一声声仍敲打在他心上。
向前,风搡着向前,直到看见执锥的工匠,碎木,石片,尘埃在地上蹦跳,方才雕刻至脖颈,下半身更是不知所蹤,尚未拼凑。
本该心悸的此时却木讷,明晰的情爱模糊不知,直到他跪坐在地,不自觉仰首捧起石像脸庞亲吻时,古井无波的方才涟漪阵阵。
唇上满是灰屑,眼眸却漾出春了。
工匠惊愕,呼延臻摆手令他退下,吩咐其守口如瓶。可爱如何能守口如瓶?
言栀轻叹一声,笑着擦拭尘埃,擦亮了江潜的鼻尖,枯坐至天暗,森林收敛暖阳,凉意丝丝渗透,才缓缓起身。
呼延臻还在他身后。
“多谢。”言栀对呼延臻的情谊複杂至无可追根溯源,最终只留给单单两字聊作解脱。
“无妨,”呼延臻笑笑,“我们牢狱初识,一路帮衬扶持,早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朋友二字略显枯燥,挚友二字呼延臻不敢相认,他不清白,但他同样不敢说爱,说爱乏味无趣。
“不着急回去,我带你四处走走,我、我们再骑一次马吧。”呼延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