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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的古典追求(第1页)

曹文轩的“古典追求”

*曹文轩,1954年生,江苏盐城人。著名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

曹文轩和我同一个专业,平日话不多,但可以无话不说。从1981年开始到今,断断续续,我们有二十多年毗邻而居。最初是在北大南门21楼,筒子楼一层,单身教工宿舍。其实很多住户都已拖家带小,因没有分到住房,只好带着“集体户口”挤在这里。每家只有一间小屋,十平方米,做饭就在楼道,家家门口都有一套灶具,煤油炉或者煤气罐什么的,整个楼永远弥漫着油烟饭菜的混合味。我住北屋,文轩住过道斜对面南屋,他门口不摆灶具。那时他年轻,天天吃食堂,而且经常不在家。有时就把钥匙给我,我正好可以到他屋里去看书写字。

文轩出身在苏北农村,小学刚上完,就遇上“文革”。好在他父亲是老师,有点“家学”,硬是让孩子自学到相当不错的程度,尤其是对文学有浓厚的兴趣,写作的才华被开发出来了。1974年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进北大读书,先是在图书馆系,后转入中文系,因为写作出色,几年后又选拔留校当老师。他1977年留校,而我是1978年才进北大读研究生,虽然我长他七八岁,还要称他师兄吧。

后来我在校园里搬过几次家,文轩也住到离校园较远的骚子营。直到2000年,清华南边的蓝旗营建起了高层宿舍,我们才又搬到同一栋楼,他住我楼下。那时能分到三居室是很奢侈的,文轩还专门在卫生间弄了一个桑拿室,在我看来有点稀奇。文轩是很会享受生活的。我的外孙女一两岁时,在电梯有时见到“曹爷爷”,会有点“害怕”。我们说,这是“专门给孩子讲故事的作家爷爷”,也不顶用,还是“害怕”。也许在孩子眼中,“曹爷爷”太了不起了,令人生畏。

文轩总那么斯文,衣着大都是名牌,西装外边随意套一件风衣,走路撩起风来,很是潇洒。他是系里最早买车的,很贵的车,每到过年,他就开车回苏北老家。我问他,那么远途累不?他说中途休息一下就好了。还是那种潇洒。他很讲礼仪,没有作家常见的那种我行我素,甚至故作粗俗。你求他办事,他会很认真,不糊弄。我几乎从未见过文轩生气,我至今想象不到他动怒会是什么样子。系里开学术委员会,难免有人会“本位”一点,给自己的教研室或者学生争利益,有时就会发生争辩。文轩就会和颜悦色两边做工作,息事宁人。

文轩从1980年代开始,就做当代文学研究,出过好几本专著。他写过一本《思维论》,试从哲学角度去解释文学现象,我曹文轩

粗读过,认为还是下了功夫的。文轩的确读过大量的书,包括一些很难啃的国外的理论,他希望能有突破。但这本书在业界影响并不大。他的另一本《小说门》也是讨论理论的,但不回避感性,常把作家的感受带入文学形式和手段的论说中,非常到位。其实那是文轩讲课的结果。我没有去听过他讲课,但据学生说,课上他会朗诵自己的作品,会让你感受到某种童心,那一定非常有趣。

文轩大概曾想把创作当副业,用更多精力做文学理论和批评。因为在大学还是以研究为主,创作是不被看重的。每年填表也只要求填发表的论文,文学作品上不了“台面”。但创作的欲望是很难禁锢的,文轩在创作方面的影响越来越大,他的《红瓦》《草房子》成了当代儿童文学的标志性作品,曹文轩也成为文坛的一面旗帜,甚至进了作家富豪榜,他的学者身份就越来越被作家声誉所掩盖了。其实能一手做批评、一手搞创作的学者型作家并不多,曹文轩显得有点特别。

大约2005年曹文轩的文集出版,在蓝旗营南边的万圣书园召开过小小的座谈会,但规格很高,王蒙、李书磊等作家、学者都来了。我在会上有过简短的即席发言,后有记录整理,大意如下:

曹文轩的文章风格大概不会大红大紫的,不适合太消闲的阅读,那种浮嚣粗糙的“重口味”在曹这里是不能得到满足的。我理解的曹文轩并不那么热闹,在当今文坛上甚至有些另类,有些寂寞,他是属于审美口味比较古典的读者的。他大概不适合炒作,或者不忍心去炒作。曹文轩如果真的被弄得大红大紫了,那就可能是另外一个大路货的曹文轩了。

我最喜欢曹文轩作品中对生命的尊重,对人性的理解。他习惯写青少年的成长过程,总是非常细致认真地观察描写人在成长过程的心理变化,包括种种迷惘与困扰。在他的作品中常常看到天真的灵魂在社会化、成人化,还有现代化的过程中失去本真。读这样的描写,我们也许会感到忧伤、无奈,会想到我们自己有过某些美好的东西也是这样就消失了。但我们为这些美好的回忆感动,这些最能体现人性中美好的方面,可能就会与我们周遭许多机械的、沉闷的、肮脏的生活形成比照。曹的作品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对人性美的关怀。现在到处都在讲什么“终极关怀”,“普遍价值”,可是文坛又有那么多人热衷于表现污浊的东西,连儿童文学都在追求暴露、颠覆、调侃,好像谁要是喜欢冰心、孙犁,谁就是“前现代”的。所以曹的作品对生命的尊重、人性的关怀,以及由此而生成的作品纯净、向善的风格,反而显得可贵。

曹文轩的小说中总是有他童年的回忆。他把童年人性化、诗化了。读他的小说,我们也常常退回到回忆的世界里,重温那难于释怀的童年旧事。这有点类似读沈从文,可以在他那梦幻般美丽的湘西山水中,做一番白日梦,一番精神体操。不过,沈从文是要在他的湘西题材小说中构筑“希腊小庙”,曹文轩则更现实一些,更贴近生活一些,也容易被接受与认同。

几十年前,有一个批评家提出一种文学的理解,认为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学无非是两大类,一类是浪漫的,一类是古典的。他认为的所谓古典,就是健康的、均衡的、常态的,符合普遍人性的;而其他创作,则是浪漫的、偏激的、病态的、走极端的,因此也是非人性的。他对“五四”及后来的文坛的偏激很是不满。这个人就是梁实秋。对梁氏的理论当然可以讨论。但在这里我愿意借用他的说法来评说曹的创作。可以说,曹文轩的小说都是古典的追求,这使得他在这个社会和文坛上显得有些另类。

我想,什么时候人们能够更多地欣赏纯真的文学,能够领略真正的悲剧,我们这个文坛连同我们的读者、出版家,就可能比较常态、成熟和健康了。

2014年2月7日

又及:以上这篇文章写于十年前。近十年来,曹文轩的创作持续处在高峰期,小说一本一本面世,影响愈加扩大,成为当代最重要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曹文轩的作品翻译成多种外语出版,他是当代作家中输出版权最多的作者。2016年曹文轩获得“安徒生奖”,是国际儿童文学界的“诺贝尔奖”,曹文轩是国内唯一获此大奖的作家。但曹文轩在2022年那场关于教材插图引起的网络风波中,被谣言中伤,受到铺天盖地的网暴。在那样的风暴中,要想澄清事实真相谈何容易?曹文轩只好沉默,“骂不还口”,承受无端的攻击。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好在北大校方、中国作协和教育部对于曹文轩的创作成就还是充分肯定和支持的,曹文轩的书也一直在正常出版。而越是艰难的时节,曹文轩的创作欲望越是高涨,他这几年连续出版了《苏武牧羊》《石榴船》等多部长篇小说和系列绘本,其代表作《青铜葵花》也被改编摄制成电影。创作就是曹文轩的生活方式,他靠作品说话,以作家的尊严蔑视浮嚣的戾气。这种骨气和实力,是特别值得赞佩的。

昨天有学生来家里,闲聊中得知今天(2月18日)是曹文轩的七十岁生日,“曹门”师生有个聚会。我未能参加,就写了这么两句话,请人书写装裱成条幅送去聚会现场,表示我对文轩兄的敬意和祝愿:

著作等身此之为寿,听韶行觞福禄喜欢。

2024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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