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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贱夫妻百事哀(第1页)

贫贱夫妻百事哀

小洁跟了大国这样的男人,没少出力掏劲。她说,此生要说有轻松时光,也就是在娘家当闺女,享了十几年的福。

刚结婚时,家里有公公婆婆顶着,她没有太辛苦。几年后,二国结婚,按农村习惯,两兄弟要和父母分家另过。

他们几口人的责任田全凭小洁一个人种,她那时就当个男人使了。大国只想着外面有“挣大钱”的事业,做事全凭一张嘴,干活没有半斤力。两个女儿,从小就跟着妈妈下地。小洁骑自行车,前面带一个后面驮一个,到西河坡地里薅草,一是看护孩子,二是小孩也能多多少少帮她薅上几把。两个女儿都曾经在地里中过暑,直到现在一听说下地,还是心有余悸。

收麦时,收割机割完,麦子铺满一地,别人家劳力多,跟在机器后边就地捆好,而她一个人干不完,又害怕夜里刮风把麦子刮飞,晚饭后再去地里,月光下一个人捆一晚上,直到清早别人下地,问她:噫,你咋来这么早?

秋天在蜈蚣渠砍苞谷秆,一亩九分地,大清早去,一气儿砍到中午过后,啥时砍完啥时回家。

孩子有了感冒发烧闹肚子,想借两块钱都借不来,不是别人不借给你,是大家手里都没钱。生活的艰辛,日子的困苦,再加上两人都是要强有个性的人,免不了生气打架。听村里人说:那周大国,通孬着哩,敢拿钳子叨小洁的肉。我问:那小洁不会反击吗?村人说:咋反击?大国全身一碰就黑紫一片,一流血就止不住,不是打不过他,而是打了他,还得带他去看病,所以只能让着他,唉,真不知跟着这人遭了多少罪。我们猜想周大国,虽然走出家门一派阳光,但毕竟从小身体不健全,多多少少会沉淀一些心理阴影,从而锻造出对外部世界与他人的一套应对方式。可奇怪的是,从小洁口中,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国针对她的“恶行”。或许失去的总是珍贵,她记着他的种种好处,世上男人那么多,都不胜她的大国好,所以她讲述大国,是用平静、爱怜的语气。

20世纪90年代生下两个女儿,一心想要个儿子,夫妻二人躲计划生育跑到西安,在那里倒卖服装,一年两年三年,却也没有怀上。到医院检查,医生随便一摸说,肚里长了瘤子怎能怀上?必须尽快切除。大城市里看不起病,二人赶忙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到县医院,说要切除瘤子。医生查来查去,肚里根本没有瘤子,可也找不出不能怀孕的原因。距离上个孩子出生已经快十年,想着可能不会再有孩子,大国也想通了,只要小洁身体安康,两个女儿也挺好。他已经放话出去,你们都争着要孩儿,等着看吧,将来全村最享福的,肯定是我。

在村里种地,几乎是要赔钱,很多人把土地使用权转让出去,选择外出打工。那些不想远离家乡的男人在附近干建筑队,承接零星小活儿,一个月挣几十至一百元。此时农村兴起土地流转,他们也把土地流转出去,大国没能力去干建筑队,想做生意手里也没钱,愁得没法儿。

小洁的姨,一万多元买了个榨油机,刚试完机自己还没有用,可怜小洁、大国没有挣钱门路,叫小洁把榨油机拉回来用。二人便支起摊子榨油挤豆腐皮。没有钱买黄豆,就先来料加工,赊账收豆子,周围人也愿意提供黄豆,总比放到自家没有出路强。一百斤豆子出八斤油,保质保量,优质豆油供不上排队购买的人群。挤完油的黄豆渣磨成豆面,再挤成腐皮,豆面最多时候一百斤的袋子装了九十袋。

挣一点钱还给姨,再挣一点钱拿去还给姨,用了一年多时间差不多还够了钱,自己落了一台榨油机。多年之后,大国提起小洁的姨,还是非常感恩。

或许是对人没有防备,言多必失,大国那么精明的人,却还是被人骗了一伙。前几年夫妻二人在西安躲计划生育卖服装时,贾井一个人因是他们生产队一户人家的门婿,做生意遇到难处,到西安找大国、小洁避难帮忙。夫妻二人对他非常关照,管他吃住,屋里一张床换上干净床单让给他睡,二人在地上打地铺。姓贾的对二人感激不尽,二人回到大周后,姓贾的时常来往。秋天里有一日他来找大国,说:金子在灵宝六十多元一克,在漯河这里八十多元,俺爸在漯河一家银行上班,负责回收金子打金首饰,你能不能弄来货源?咱们吃个差价。大国姑奶奶的两个儿子,在灵宝干活,认识金矿的人。联系之后,表叔介绍的人从灵宝带来四根金条,交给大国。大国仔细地将金条装入空烟盒,透明胶带封好,又去漯河交给姓贾的。二人带着金条前往金店,姓贾的大大咧咧装到自己夹克衫衣兜外面,大国提醒他装好,姓贾的说没事儿,一会儿就有人来拿。却不想路边走过来两个戴墨镜的人,从姓贾的口袋里掏出金条便走,一眨眼东西没了,人也不见了。大国惊骇,姓贾的说,事已至此,你先回吧,我下班后回来找你商量,实在不行咱俩给人家赔钱吧。大国回到家中,天黑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和小洁一起到姓贾的家中,见他正在院里喂猪,没事人一样,竟然矢口否认此事。大国去到他家灶房,拿了菜刀出来砍他,无奈体力不济,对方衣服又穿得厚,没有砍着。姓贾的一味对赖,总之是不认账了。

小洁从贾井一路哭闹吆喝回到大周,被姓贾的岳父岳母听到,问清情况,跑到贾井门婿家中,对他连扇耳光,大骂有声,回来告诉大国、小洁:我们卖了粮食,也要给你还钱。

金子总价两万六,姓贾的岳父岳母万分艰难,回家里把所有粮食卖掉,东拼西凑,也只送来了六千元。灵宝的人怀疑是大国和人做局,骗取他们的金子,住在家里不走,必要拿钱回去交账。大国、小洁走投无路,四处借钱。小洁连大周学校的校长都求到了,要把孩子们交的学费借用一些时日,说是:等我把手上的豆面挤成腐皮,赶年内卖了钱还你,绝不耽误你上交。天才爷在学校门口打煤,每天也挣不了几个,将身上家里大大小小连同毛票,一张张数出来,凑了不足五百元给她。小洁又找到自己娘家一个收麦子的老同学,将自家麦子全部搲走,又将明年小麦抵押出去,人家给拿了几千元,但还是远远不够。

小洁真是无路可走了,精神恍惚,进入屋里,插上了门。二国陪着灵宝来人,在院子里靠墙晒暖,发现嫂子好一阵没有声息,叫门也叫不开,用脚踹开套间门,见小洁拿着绳子正要上吊,一众人将她救了下来。求死不成,账还得还,小洁继续厚着脸皮借钱,几乎求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几百几十也伸手接住,回家记到纸上。可还是凑不够数。小洁的娘家妈当时在外地给侄女带孩子,小洁打电话编瞎话,说他们榨油准备大量抵豆子没有钱了,请妈和表妹务必帮忙想办法。妈和表妹凑来凑去给打回了几千块钱,真是雪中送炭。为了这两万多元债务,恨不得全村总动员,亲戚朋友不得安生。此过程中,感受到多少人情冷暖,见过了不同人的热心相助或冷漠无情,从此她见谁有难处,便感同身受,伸手相帮。

终于凑够了钱,但灵宝的人还是无法回去交差,因为当初托人拿走金条,说是这边赚取差价后分作三份,大国、姓贾的和灵宝的各得一份,现在他们那一份两千多可以不要,但要大国跟着他们去往灵宝表叔那里作证解释。大雨的天,小洁又给大国挤出五十块钱路费。去了后,钱花完,回来的路费没有,借了本村在灵宝干活的周宗信五十块钱,大国才能买票回家。小洁说:那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九死一生不堪回首,二国当时如果晚踹开门一会儿,我现在早已沤糟二十年。

二人放开收购豆子,远处送来的生人拿钱买,近处的熟人先赊账。没日没夜地开动机器,豆子榨完油磨成豆面,豆面用水搅拌挤成腐皮,每天加工几百斤豆面的腐皮,就凭双腿站着看护机器,双手搬运、劳作,屁股一整天也不曾挨过凳子。大国所能做的,就是在机房陪着她,拿取个东西,说话招揽顾客。做好之后小洁骑着三轮车给周边村庄大小店面送腐皮,请求人家能给现钱,不要赊账。二人还要插空赶会零售。那是毛驴被蒙上双眼绑缚在石磨边的日子——暗无天日的时光,除了短暂的几个小时睡觉时间,她都在干活操劳。后来想想,为何那些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那样的心情,那样的境况,怎么可能怀孕?

小洁给村子里的人挨家还账,凑够一家还一家,腊月里进入还债高峰,每天营业额不等暖热,拿着就去还钱。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人们都在家准备过年,小洁还在雪地里踩着去给一家又一家还钱。

那姓贾的挣得人生不知“第几块金”,第二年春天在村头开了一家浴池,风光挣钱。大国至死与他再无往来。小洁专门交代我:不要再提姓贾的名字。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也念及我那俩大大(指姓贾的岳父母)人太好了。

农民没有工资,没有社保,一天不干就没有一天的收入,一时不动就没有一时的来源,也没有哪样工作是可以保险稳赚地一直干下去,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岔子,叫他们好梦断送,急转直下,前功尽弃,欲哭无泪。前三年、后五载的局面也很是不同,运气好了惊惊险险小捞一把,运气差或者遇人不淑便会蚀了老本。

还完金条的损失之后,不再挣命般劳作,小洁发现自己三个月没来例假,到医院一查,果真怀孕了,于是停了榨油机和挤腐皮。

世纪之初,他们的儿子出生,起名周通,跟二姐姐差了一轮,两人同一个属相。

大国吃过丢金条的教训后,谨慎了一些,不再云天雾地乱想,也不再一说来钱就立即行动,而是一看二慢三通过,试图寻找新的商机。但作为一个腿脚不便的农民来说,社会留给他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能在几乎就要违法的边缘试探,在几乎快要夺命的崖岸徘徊。

孩子能丢开手了,小洁开始四处跑着挣钱,跟着周边的妇女去浙江剥过橘子,去新疆摘过棉花,去上海打过工,还经历了一次桂林传销的惊险。

大国脑子爱琢磨事儿,他看着闲置多年的挤腐皮机,想到腐皮已经市场饱和,人们也吃絮烦了,能不能用这个机器挤面皮呢?那时面皮在本地还是新鲜吃食儿,而腐皮面皮,都是一个道理嘛。大国将机器擦洗干净,开始调试,做了几次,竟然成功了,于是夫妻二人在县城租门面房带后小院挤面皮。一开始没有搅面机,全凭手工和面,小洁每天要揉搓五百斤面粉的面团,再将它们搓成面剂子,这边放入机器,那边出来就是熟面皮。天不亮起床,直干到天黑,夏天要到晚上十一点,大国睡下了,她还要收拾场地,打扫屋里屋外,准备第二天的东西。因为制作食品,里外场所要干净,这样才能吸引顾客。小洁时常晚上睡不够五个小时,有时候活儿多了通夜不睡。夜里将运转一天滚烫的面皮机铁轴取下,第二天再清洗安装。冬天的早上,三四点起床,刷洗螺旋形铁轴的时候,伸手抓住,手粘上去脱离不开,只能那样抓着,用手心的温度将铁轴温暖过来,才能拿开手。那时她四十来岁,正值壮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这机器一样,只要通上电,就可以永不停歇地转动下去,能源源不断地来钱。

成年累月掂面皮、称面皮,现在她手掂东西估摸重量,基本不差几两。他们的面皮质量好,夫妻二人信誉高,大国能说会道,将男女老少安抚得来去开心,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外县的人也来进货,每天天不明,骑自行车的人就站满了院子,一时间面皮供不应求,直要把小洁累死。好在三个孩子也都大了,大女儿已经结婚,儿子周通也快十岁,功课之余能来帮点小忙。许多来进货的女人问她:你跟他是二婚吧?小洁开玩笑说:是哩,俩闺女我带来的,这个孩儿是跟他生的。女人们说:嗯,我就说嘛,要是个大闺女,你能寻他?大国在一边龇牙直乐。

大国慢慢地把面皮机的门道和原理研究清了,自己开始设计,买来铁皮和部件,叫来小洁的表弟帮忙焊接,试制出第一台面皮机,竟然产出了面皮,于是丢开挤面皮而生产面皮机。每台投入成本几百块,大国牌面皮机售价两千元,先后累计卖出了好几十台,算是小挣了一把。加上这几年挤面皮的收入,这才有了后来的投资大周村商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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