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儿子一下把碗放了下来,“看什么看!那么远又那么高,别胡乱指使人!”
老人的儿媳连忙打圆场:“太远了。谌公子还要教书,没有时间呢。”
儿子撴碗时,老人一惊,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老。
天虽然晴了,气温却再也回不到从前。谌定在屋内烧起了火盆,这样学生上课时能够不那么束手束脚。
他教完了今天的内容,布置了几个小题目。看了一圈,他走回坐在了案首。下面小动作渐起时,他又走下来看一圈。
屋外,晴天朗日,远方山色如黛,山顶层云缭绕。
一一检查过一遍作业,谌定宣布放学。“明日不用来,放假一天。回去告诉家里一声。”
一听放假,几个小学童顿时山呼万岁,又问:“老师,为什么放假?”
“老师有事。”谌定说。
下午,谌定看了一会儿书,起身带上门,向隔壁走去。这个时候,屋内静悄悄一片,大人和孩子各自出门玩去了,只留下老人一人在家,守着低低燃烧的火盆,似睡非睡。
谌定坐下来时,老人才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看了谌定一眼,又不胜其力地靠在了椅子上。
谌定伸出手去烤火,他手指修长,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休眠的竹节。屋内很暗,外面是晴天白日,屋内却暗得如同暮年黄昏。“明日我过去看看,看看能不能见到仙人。”
话说得有些突然,嗓音又清冷,受了炭火温烤之后,这句话才渐渐流淌到老人心间。老人慢慢坐了起来,“你想去看?”
谌定点了点头:“想去看看。”
“好,好!”老人顿时老怀安慰,仿佛一生至此,终于有了交代,“去看,该去看。那么美,那么好,该去看一看。”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谌定带上婶子准备的干粮和水,跨过池塘,走出屋场,向那一片孤峰走去。
老人家被儿子搀扶着,站在屋檐下,目送谌定远去。
站在远处眺望时,孤峰耸立,如同阴云,又如同这世界的背景板。直至走到近前,这一片山势才渐渐清晰。山势高隆,层林迭嶂,尖耸入云。
站在远处时,可以看到团团云气的分野,但到了山脚,仰头看去时,云气弥漫,无处不在,让人不免疑惑这到底是山上的云,还是林木蒸腾的水汽。
无法清楚描述的事物往往会叫人迟疑,但谌定没有徘徊,他抬头看了一眼,提脚向山上走去。
山很高,也很陡,看起来不好攀爬,当然也确实如此。他踏着腐积的落叶,攀着嶙峋的石块,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山林之中,光线有些暗,空气却还流通。树梢之上,偶有鸣啼,却看不见飞鸟的踪迹,只有团团树叶,细碎的搅乱了天空。
老人所说的那条古道早已不见踪迹,他也没有刻意寻找。他一直向上攀爬。越往上去,土木越少,大块石壁开始裸露。石壁光滑,不可攀附。
在攀过一个又一个石块后,自山脚开始蔓延而上的山林终于走到了尽头。谌定喘着气,站在一片石台上,向来处眺望。
山下,田野,村落,树木,人家,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都成了一片金黄,唯有天空一片湛蓝。这颜色对比如此鲜艳,叫人惊叹,也叫人觉得莫名熟悉。
谌定觉得自己或许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只是无法真切地想起来。他眺望许久,终于转身时,看到了上方一块耸立突出的巨大石块。
谌定看着巨石。因为它的出现,他和老人之间相隔数十年的时光忽然就有了联系。所有的陌生突然消散,所有的寻觅,也终于有了终点。
他走过石台,沿着山脊,站在了那块巨石之上。
他抬头仰望。山上风很大,风顺着石壁横吹过来,让人摇摇欲坠。风吹散了山林间的雾气,只剩下凛冽的寒意。
谌定抬头遥望山顶。站在这里,才知道所谓山与天相接不过是平地上人的错觉,实则山顶远远够不到天空的边际。
够不到,哪怕是最高最尖的那块大石也够不到。
他遥望一回,收回了目光。山风浩荡,隆隆直下。
谌定并没有立即下山。他在山上一连待了三日。三日后,当夕阳再度斜照时,他转身走下大石,下山而去。
下山的时间与上山的时间相差无几。下山之后,他跨过河流,走过田野,穿过一个又一个村落,到次日天明时分,回到了赁居的屋场。
他走向主屋,却被一个陌生的青年媳妇问住了路。“你找谁?”她问。
谌定看着这全然陌生的面孔,转头四下打量:屋子没变,但屋子里的人,变了。
这个媳妇又问了一遍,见谌定总不说话,不免将目光投向循声而出的丈夫身上。她的丈夫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人,见谌定风尘仆仆,问:“先生找谁?”
谌定收回目光,将视线停驻在这青年人的面孔上,说出了老人儿子的名字。
青年人大为惊讶:“那是我的父亲,他已经过世。请问尊姓大名?”
现在谌定认出了他,他是那个孩子。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的个头,现在已然长成了这样好的大人。
“我认错人,找错地方了。”谌定说,他转身离去。这青年人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高声喊住了他。
谌定转头,看青年人赶上来。他看着谌定,问:“先生,在山上,您见到仙人了吗?”
谌定沉默良久,摇了摇头,“并未看到。”
青年人也沉默起来:“爷爷过世时,一直向门口望着,问您回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