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灯即捐香油,普通的长明灯不贵,是护国寺覆盖面最广的捞钱业务,堪称薄利多销。点灯是为寄托愿景,为求渡化,但倘若神佛的渡化名额有限,大约是渡不了穷户的。
好比南寺的建武帝萧然,只“渡”皇室家族,还得是天子。
高骊走进南寺深处的列祖殿,列祖殿地下便是龙脉,高骊很快熟门熟路地踏进了幻境之中,以灵魂之态见萧然之魂。
萧然身着朱雀乌衣,碧眼如琉璃,仍在千枯树下坐着,臂弯里抱着那个由千枯花编织成的无头人偶。见高骊来他并不意外,他先朝高骊身后巡视,待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前来时,碧绿的眼眸里浮现了难以掩饰的失望。
但他还是轻笑着向高骊打招呼:“新岁大吉,恭喜你回到这世界。”
“多谢。”高骊向前去,来到萧然不远前熟练地盘膝坐下,看了看他怀里的无头人偶,“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造访。”
萧然不在意地笑了笑:“是么?”
“我待会要把护国寺端了。”高骊开门见山,“以后再斟酌是否重建一个寺,再建也不是这块埋着龙脉的地方。”
萧然怔了怔,失笑:“哦?为什么?”
高骊拍拍膝盖:“这不是很明显?为了不再受你指挥啊。晋国历史三百年,几乎每代都有你的干涉吧,其他时空的晋国怎么样我够不着,但在我这个时空,你还是做个牌位比较好。”
萧然轻握住怀中人偶的手部,冷笑:“没有我,你哪来的新生?”
“真要掰扯那我还说你是万恶之源呢。数百年了,你的控制欲可真是惊人,生前皇帝死后国师的。”高骊也笑,眼神落在那个无头人偶身上,“你要晋国在高家人手里延续,只要晋国不灭,高家血脉不绝出天子,你就能倚仗龙脉继续涂抹我们的人世,老实说,这种提线木偶的感觉压抑得很。”
萧然想说话,高骊抚着地上的千枯花直接说起了他预备的后路,每一条举措都明晃晃写着拒绝鬼力干涉,萧然在听到“往后晋国不一定要由高家人做天子”时眉心一动。
他是高家之祖,只能干涉自己的直系后代,数百年过去,后代血脉逐渐淡薄,他能实现的操控程度已在逐渐减弱了,不是高家人执掌的晋国,他便无法干涉。
现如今的同一条时间线上,他能干涉的晋国时空只剩下三个。
另外两个,一个是前不久由高骊扭转出的暴君高骊在位的异世,大约还能将国运撑一段时间。
剩下一个是煦帝高煦光在位,已在亡国边缘。一旦云国攻陷长洛,萧然便彻底失去对那个时空的掌握。
只有眼下高骊和谢漆都安然无恙的这个晋国昌盛稳固,眼看着还能再传承延绵,眼看着他还能再继续涉足,结果高骊现在要粗暴地终结……
不行,他不能失去最后这个世界。
高骊轻缓地总结:“我就是要卸磨杀驴。”
萧然抱紧人偶,试图放平呼吸:“护国寺和霜刃阁都由我创立,非一朝一夕能中断的。你不满我对人世的干涉,但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晋国的存续,不是为私欲,即便在这途中犯了些适得其反的错误,我也通过天命念珠及时修正了。”
幽帝高子固,高瑱,高沅,这些便全是“适得其反的错误”。
“不是为私欲……太可笑了。”高骊低头闷声笑起来,“萧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入轮回,不死长存?”
萧然指尖一抖,下意识将怀中人偶抱得更紧。
因为他生前害死了所爱皇甫泽年。
“最初的最初,不就是因为你生前的时候,为了窃国,为了功业,把所爱之人生生害死了吗?可你后悔了,是你想要江山美人应有尽有,才利用龙脉穿越到皇甫泽年还活着的时空,结果掏空龙脉之力,这才导致死后不得安宁,守在这里化作龙脉的一部分。”
“守着就守着吧,晋国亡灭之时,龙脉枯竭之日,也是你解脱的时候。你却死了还怕死,还要干涉人世,还要再见皇甫泽年的转世……贪嗔痴不过如此了。”
“执念到这个地步,我都怀疑你干涉人世,都是为了对皇甫泽年的转世做些什么。”高骊铁青着脸指向他怀中的人偶,“我曾在一瞬间见过这个无头人偶的脸——”
那张脸何其熟悉。
那人偶因为萧然骤然过于用力的怀抱而化作一滩落花。
高骊手背青筋毕露,记忆回到四年前第一次踏进这幻境时的景象。
那时候萧然对他自居国师,自我介绍是颠倒的——“我么,我叫泽年,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你初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的自称是‘泽年’。后来我知道你真实身份是建武帝萧然,‘泽年’另有其人,我起初还不明白你最初为什么这么自称。”
高骊捡起那落花,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后来我看到人偶的脸,总算是明白了。初见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和谢漆会在一起,那一瞬间,你是魔怔地希望我是你的转世,你代入我,渴望能和泽年的转世在一起……”
高骊心中的怒火烧得噼里啪啦响。
自家老婆几百年前的前世遇上了一个无敌人渣,这人渣没死透,鬼魂直到现在还在窥伺他。
太可怖也太恶心了。
“萧然,你没有转世。”
“皇甫泽年已经死透三百年了,谢漆只是谢漆。”
“是我一个人的谢漆!”
夜色渐深,但天空中仍有烟花绽放,谢漆在护国寺南门口等着,呵着气数夜空中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