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乖得很,白生生的,一双眼睛把脸都占完了,盯着我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那时候我人是麻木的,不晓得是咋回事,咋说话?
“女子又说,她是你孙女,我怕你一个人伤心才给你送来的。她就是说话迟。你不认啊?不认的话我就抱起走了!
“我想莫是骗子,从来都没听老二和莽子说起过!我就问她,你说是我的孙女,那我有三个儿子,你先说清楚她的爸爸是哪一个?
“这时隔壁店里卖香烛的说,好乖的娃儿,说是你孙女,你抱她看嘛!
“我听了就去摸她的脸,从脸摸到颈子、身上,我自己就发起抖来了,娃儿的皮肤朝我和莽子,跟倒眼泪花就把我眼睛糊住了,我把娃儿抱起来,一口接一口的亲。
“我听见卖香烛的说那女的都走了!她话都没有交待清楚,要不要追她?我赶紧揩了眼睛一看,女的已经走得不见了。我当时想,她反正还会再来的,哪知她会一去无踪影!”
子羽没见过有这种表情的,白婶缺牙的瘪嘴噘起,凹进的面颊像有颗针在挑似的颤动,愁深如海,随后又泛动嘴角笑得像娃儿一样。
“她进屋了。”白婶说。
子羽便站起进屋去,看见玉魂正在剪纸片。桌上一个装针线的笸箩,小女孩举剪吓子羽:你敢过来!
子羽故意不睬,拿起桌上的笸箩看,盛满的布艺,花呀树叶呀雀鸟呀长须的小虫呀雪花呀什么都有,穷尽你的想象。
又看地上,已撒满了纸花纸片纸人儿纸马儿,雪花仍在纷纷扬扬。没有风呀,她剪的纸片怎么会飘?兴许是后门进来的穿堂风吹起的。
他出去后白婶说:“看你袍子的后摆。”
他把道袍撩过一看,后摆出现了两个核桃大的破洞,牵开看是颗星星和一只小羊,有两只角所以是只小羊。
白婶道:“还以为她不对你下手。我的衣服她不下手,说她乱来,还顶懂事呢!”
子羽笑道:“我知道你为啥专给玉魂打筒裙了,也知道你为何这样忙。她会剪自己的衣服是不是?这种毛线编织的她就不剪了,因为剪就散了,剪不成花样。”
玉魂出来了,笑眯眯将剪刀举在头顶,做起要冲刺的样子。
子羽对白婶道:“你看她眼睛,这么小的孩子就会做青白眼了!”跟白婶说话文夹白没问题。
想起上次见面时孩子眼里轻蔑和敌视的神气,而一旦笑起来她眼睛就变成了灿烂晴空,这是真的,这小女孩的眼睛足可以与天空相匹敌,阴晴不定而又美轮美奂耐人寻味。
他又想,她的眼睛会说话,这恐怕就是她不用嘴巴说话的原因。
说完他见玉魂在笑,是什么样的笑啊,想象不出才四五岁的小女孩会有这种耐人寻味的笑容,觉得连少女和女人,包括画上的蒙娜丽莎都笑不出她这种模样。
白婶从有了玉魂天空就不再阴冷。白婶在小岛河沿种燕麦和玉米。最初岛上其他人家都有股火气,因为她有时会去剪人家门口栽的腊梅、茉莉花来嚼,暂未引燃而已。
因为玉魂吃不完这么多生燕麦和生玉米,白婶就将做成的玉米粑、新麦粑挨家挨户送,其他人家也就释然了,还夸她的玉米粑、麦粑好香呀,记得她当年收麦磨面粉,卖的面粉也是香的!
白婶有了玉魂手就不得闲了。她每天从水果店一回家就纺羊毛线。她为玉魂编织的筒裙细部各不相同,着色染花由白姬去做。
白婶有了玉魂嘴巴也不得闲了。白婶最恼火的是顽皮娃儿撵着玉魂叫她哑巴、小反,这会被白婶骂得浑身起火,抱头鼠窜:“哪来的杂种,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
“从小看大,三岁看老!”
若娃儿的大人敢来回骂,白婶迎战又是另一番口腔:“我帮你教娃娃,你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仇!”
“有书不读子孙愚,子孙愚兮礼仪疏!”
对方被骂得摸门不着,应答不出,搭拉着头而去。
撩起你的面纱来
子羽打听到蒋萍在织锦厂上班,便去找她。
他有备而来,疏通了厂保卫科方得进入。被指引到一个很小的车间。
里面就一个黑脸女工在那里刺绣,太特殊,不知是因她脸黑而与其他人隔离,或她的绣品特别重要。
他定眼望去,见她所绣的锦缎果云蒸霞蔚,品象不凡。他便离开了,想出一计,可弄清此女究竟是不是当年蒋萍。
车间外是座古柏树林。他便去往那里,打起唿哨。
黑女子初不甚在意。此人丹田之气甚足,持续时间又久,不仅震得她耳鼓刺痛,连针尖都抖起来了,难免要出废品。
不禁勃然大怒,戴面纱来到柏树林中,见竟然是个道士。
她暗中转到道士背后,将拇食二指含在口中,俟其唿哨声停下,便鼓唇用力吹响——存心将他吓翻在地!
她当年便靠这能够翻山越岭的唿哨声招集知青。
有社员爱说下流话,她一来想教训他一下,二来想试看自己打唿哨的威力如何。她便走到这口吐秽语的社员身后,运足气一吹,如鞭炮在耳边炸响,惊得这社员跳起之后又一个坐墩,差点滚下崖去。从此嘴巴就变干净了。
嘘——嘘——
今番她这哨声虽尖俏,早失当年之锐,不过如断弦之音,甚至泄气之球,飘飘渺渺。
道士将头转过,全未吓着,髯须拂着她面纱,倒使她后退,扶着棵柏树方站稳了。
她恼怒道:“吹什么吹,吹得老娘心烦!”
子羽忙规矩行了个作揖礼,道:“蒋萍,你好,我叫封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