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之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他怎么忘了,黎半夏最讨厌他这一问一答的德性,他承诺过会改的,可方才他好像又犯这毛病了。
“夫人莫气,且听我细说。”周景之放下笔,匆匆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道:“亥时末刻,念经仪式后,我在偏殿的小几上撑着头眯了半刻。子时正刻,去外院烧完纸,我又在亭中小憩了片刻。丑时初刻,孝子拟完字,我又在茶厅倚了片刻。后来……”
周景之细细说了一连串,黎半夏瞪大眼睛,这人是犯什么毛病了?
另一旁的汝王爷人都听傻了,他满脸震惊地看着周景之,仿佛从不认识他。
他记忆中的周景之永远沉默寡言,面对询问本能地防备,绝不可能多透露一句。眼前这个恨不得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来的人,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然而,这样的周景之似乎又唤醒了他久远的某处记忆。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人儿,府中人称小话唠。
沉默寡言原本不是他的本性,是创伤后的保护色。
而如今,他这般喋喋不休时,站在他对面的竟是黎半夏。
汝王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有一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宿命感。
“好了,你喝口茶吧。说了这老多。”
周景之却看向黎半夏,问道:“可还行?”
黎半夏能说什么,能说他不行吗?
“行。”
周景之松了一口气,安心地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
——
这一次的丧礼格外隆重,宾客们络绎不绝,来了许多达官显贵。
灵堂上,汝王立在上首正中,太子周元茂站在稍侧的位置,以示谦逊。
底下的宾客议论纷纷。
“黎家这一次可真够风光的,汝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一同为丧礼主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黎家势头这么猛,怕不是要起复了。”
“来了这么多人,这么多豪门显贵,居然是为了一个逆犯的丧礼,说出去谁信啊?”
“可别说,听说便是姜家都派了人来,更别说旁的了。”
“真的?姜家也来了人?啧,怕是夫唱妇随吧?念芙郡主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太子妃了。”
“咦,你们说,这太子殿下,姜家人,还有那位废太子妃黎氏都在场。这碰着面,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姜家可不一定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
“那是冲着谁来的?”
“还能有谁?定然是汝王殿下了。”
“也对。今日这场丧礼,冲着汝王殿下来的恐怕才是多数。”
汝王殿下身份尊贵,鲜少来京城,来了也从未去谁家参加宴会,今日这一遭算是破天荒了。
有年轻的小辈不知旧事,有些疑惑地问道:“太子虽是晚辈,却是唯一的储君,论地位竟不及汝王殿下?”
“那是自然。说句大不敬的话,真要较真起来,圣上这一脉的血统可是断断比不上汝王府的。”
传承
见小辈们一脸震惊,家中的长辈少不得眉飞色舞说起了往事。
高祖皇帝是明君,群臣无不心悦臣服,又与皇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传为佳话。唯一遗憾的是,中宫嫡子早殇,高祖皇后又伤了身子难以再育。眼看着年事渐高,高祖皇帝与皇后便去宗室里精心挑选了一位嗣子收养,这位养子便是先帝了。
先帝十岁时,高祖皇帝突发疾病薨逝,未留下关于继位的只言片语,但是他膝下只有先帝这一个养子,是以,先帝继承大统本毫无异议。
然而,在高祖皇帝的丧礼上,高祖皇后悲痛万分哭晕了过去,太医为其诊脉,发现高祖皇后竟有孕三个月了。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宫内宫外,关于继承大统一事,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各派人马互相攻讦,一派乌烟瘴气。
论血统,养子无论如何比不上亲子,更何况是中宫嫡子。
高祖皇后深明大义,与先帝虽非亲母子,却也是她自幼养在膝下,感情深厚。再加上她已是高龄,腹中孩儿胎弱,且不知男女。
于是,高祖皇后力排众议,扶持先帝登了基。自此,新帝初立,高祖皇后垂帘听政。
几个月后,高祖皇后诞下一名男婴,便是汝王殿下。
汝王殿下初诞那日,天有异象,视为祥瑞。先帝虽勤勉,但是各方面不及高祖皇帝,众臣都多少能感觉到,而汝王殿下逐渐长大,众臣发现,其容貌酷似高祖皇帝。
于是,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一波“迎高祖正统归位”的声音,即便高祖皇后不再垂帘,还政于先帝,这种声音也不曾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直到后来,高祖皇后带着汝王殿下去了西境的封地就藩,这种声音才渐消。
“虽是渐消,但是从未完全消失。若是汝王殿下有心,振臂一呼,凭他的血统,凭他与高祖皇帝如出一辙的容貌,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怕是不好说。”
这些话是大逆不道的,是绝对不会放在明面上说的。如今见了容貌举止都酷似高祖皇帝的汝王,他们虽然激动,却也就是各自私下里成团,向家中的小辈们科普一番。虽未有意统一话术,但是各家各自传授给小辈们的话语竟是出奇的一致。
冥冥之中,这些世家大族,在这次丧礼上,完成了一次思想上的传承。将对于高祖皇帝的向往,对于汝王府血统的肯定,成功传递给了年轻的一代。
小辈们连连点头:“怪不得您会过来呢,原来是冲着汝王殿下来的。不过,姜家应当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