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生来坚强。”谷知春轻抓住他的手,陪他笑。
是因为有了想珍惜的人,才会变得坚强。
他潜意识里拒绝再聊这件事,转了话题:“下周我们班要去郊区麦田写生,去一周,住山间的民宿,你自己在学校要好好的。”
“还担心起我来了。”桑非晚想到什么,又问,“我哥哥也去吗?”
还有三个月高考,实验中学每一间高三教室里都挂起了【拼搏百日上梦中情校】的标语,饶是没有考试压力的桑榆,近来也偶尔出现在班级中。谷知春沉默片刻,点头:“毕竟是高中最后一次写生课了。”
画室外,天空阴了下来,刚冒芽的枝丫被风吹得无措摆荡,教学楼里的同学正慌忙关窗。
一场春雨近在眼前。
谷知春循声望向窗外,心中某种诡异的直觉直往上窜,忍不住小声背了一条下午温习的语文古诗词考点:“山雨欲来风满楼。”
春风微冷,幸而有山阳相迎。
进麦田需要经过一段坑洼土路,不难走,但无奈桑榆看他不顺眼,一路都暗中下绊子,他摔在小土坑里,狗啃泥也似,脚踝当场肿成了馒头,校裤的膝盖处也染了血。
同学们见是桑大少爷看不顺眼的人,面面相觑,没一位敢驻足拉谷知春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前行的队伍变成模糊的竖线,谷知春才勉强撑起胳膊。
好疼,他重重抽气,怀疑自己的脚断了。
“用这个。”一双手伸到眼前,手指细白,指甲透着淡粉,掌心处的香气入鼻——是药膏。
“消肿止痛。”声音也好听。
谷知春觑了觑眼睛,见是位年轻妇人,看上去有山间农户那种自带的纯良无害。
默了默,他接过药膏,挤出些按在伤口。
妇人着灰色羽绒服和农家常见的蓝布裤,朴素的打扮却将她衬得眉眼温柔透亮。她又帮谷知春收拾好散落一地的画架画笔,有几张文化课模拟考卷沾了尘土,也被掸去、捋平。
“谢谢……阿姨……”谷知春抹掉脸上浮灰,不知该如何称呼,改口道,“姐姐。”
“还是叫阿姨吧,”妇人把书包拢到谷知春肩头,“我姓桃。”
须臾,又补充:“桃子的桃。”
这姓氏奇怪,但未及细想,桃阿姨递来什么东西:“谷同学,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谷知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不知何时从书包里漏了出来。
两天后,3月11日,他就要正式满十六周岁。
“我在麦田旁边开面馆,你要是还不舒服,放心来找我。我们——”见谷知春无碍,桃阿姨起身,微笑着拒绝了谷知春递回的药膏。
她身上有股清新而好闻的晨风气息,和草药味融合,幽芳独特。
“会再见的。”
……
平日埋头于画架光影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的少年少女们好不容易呼吸到清新空气,哪里还有采风写生的心思,各个撒开丫子,在刚冒出青白花骨朵的麦地里跳跃,如一窝刚学会飞的小麻雀。
唯独麦田角落的一只麻雀相当特别。
谷知春按了按脚踝处,还是肿的,但已经不痛了。他又卷起沾满泥的校服裤腿,伤口已经止血结痂。
药膏果然管用。
谷知春吸吸鼻子忍住泪——他这一生堪称打得一手烂牌,越是想要逆风翻盘,就越会被命运无情按下,深陷绝望谷底。
可也就是在谷底,他也总能遇到属于自己的天使和贵人。
一念及此,谷知春心头阴霾顿扫,手脚也重新蓄满力量。麦田边缘靠近山腰的地方安静非常,正适合凝神作画,谷知春来到彼处支起画架,想要在画纸上定格学生时代中为数不多的、最后的晴天。
蓝天和绿色麦田在眼中没有很明显的区别,谷知春训练多年,凭色彩的饱和度,精准地挑中蓝绿二色颜料,准备挤在调色板上——他知道自己的眼疾,也刻意回避着自己的眼疾。
可今天,一股莫名的冲动于胸腔来回碰撞。他想了想,放回油画颜料,从书包中取出了他很久不用的廉价水粉。
画布很快被绿色占满。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搅缠颇深,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蜻蜓点水,高中一毕业,有些同学或许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了。谷知春五味杂陈,本想将眼前同学们的快乐模样复现下来,眼风瞥到不远处,立刻泄气。
桑榆前不久去国外学校面试,刚回国,一身行头光鲜亮丽,还带了最新款psp,搓游戏搓得不亦乐乎。这玩意儿稀奇,一时羡煞旁人。
游戏打到索然无味后,他又和蒲飞、杨云昊在麦田里铺了张巨大而醒目的餐垫,还不顾一旁竖着的【共享美景,严防火灾】的标语,又张罗着给餐垫旁支起了烧烤架。
“三剑客”似乎是嫌柴火不够大,烧起了油画画布助燃。
嚣张的火烧在麦田,也烧在谷知春心上,他攥紧拳头,很想冲上前去把人一个一个打倒。
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最终放下,徒留掌心中指甲掐出的红印。
非晚说得对,他实在是很懦弱。
轻风将他不小心摊于书包外的纸张吹起——是还没来得及做完的语文模考试卷。谷知春福至心灵,拿起碳素笔,在画布角落飞速写下他昨天温习的古诗词。
诗词中有他的名字,因而他记得很牢。
簪花小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谷知春后退两步,凝视画布的双眼流露出某种满意神情——哪怕上面只有绿色背景,哪怕一旁只有孤零零的题字,也不妨碍他认为这是他十六年来,最拿得出手的一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