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沉甸甸的钱袋,足以改善那名人类的生活……那么又有几分可能令一颗腐化的心重新向善?
缪伊缪斯不清楚。
他只是在即将转过小路尽头时,顿足回头张望了一眼。那里,灰蒙蒙如笼罩雾色的村民也在眺望他们。遥远的距离令彼此的面容变得模糊,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银黑色的魔王竖瞳中,清晰倒映着斑驳灵魂的影子。那影子仍在晃荡,如毒蛇紧紧纠缠着孱弱的人之躯壳。
这颗灵魂快要死了。这是来自魔王的精准判断。
无关意志,无关天赋,无关力量,那是植种于创世之初的诅咒,是经不起考验的人性。凡人皆尝此苦楚,唯少数人奇迹幸免,是天赐的礼物,也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不幸者从幸运者手中得到宽恕与赠予,不幸者的灵魂并不因此而得到救赎,幸运者不将等到感激与回报。
……但是,灵魂腐化的速度稍微变缓了一些。那名人类能多活一段时间,依靠那笔钱过上好些的生活,直到迎来避无可避的死亡。这也是来自魔王的判断。
勇者其二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今天,队内再度起了冲突——这在多年旅途中算不上新鲜。
今天,队内的魔法师徒手捅穿了弓箭手的胸膛——这倒很是新鲜。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正常人显然难以反应。不过对于这支队伍来说,不少成员自然只是装作“未来得及反应”。
缪伊缪斯连眼神也没施与一个,只说了句:“避开了心脏,现在可以开始治疗。”
被点名的治愈师这才慢吞吞走上前,嘴里念着没有温度的咒语,毫不掩饰敷衍。零碎的血肉以诡异的速度复生,被治愈者却仍难掩痛苦,惯常挂起的笑意罕见消失。
“你……做了什么?”弓箭手咬牙,瞪着赤发的魔法师。
缪伊缪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锥形魔导器,没有立即回答。器具上的味道还很新鲜,来自于他们前不久帮忙护送的商队。显而易见,这位手脚不干净的队友,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了别人的货物。
如果不是他及时夺下,这东西已经捅进某个笨蛋的心脏里去。散发着浓重不详气息的魔导器,很快被捻成碎屑。
掌心起火,碎屑被燃尽,只留下一枚烧得漆黑的虫卵。灼热的火焰跳动于魔法师冰冷的眼中,最终虫卵也消逝不见。
恶之虫无法脱离人类灵魂独自存活,每有一只虫子被做成魔导器,便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灵魂曾被炼制。
越是靠近战火纷飞之境,死伤遍地,虫卵便越发增多。它们是魔法的稀有材料,尸山血海下,形成天然的魔力波动。普通人自然并不能看见,他们只会以为某位强大的魔法师施加了咒术与法力。
虫子诱导出人类心中的“恶”,反过来却又被这份“恶”所牵连。以种族繁衍为第一准则的族群,竟也产生了贪生怕死的念头。
母虫的眷属何其之多,它高阶的孩子们将低阶的孩子们推送出去,令其被恶魔们杀死,以此回收养分,以此巩固自身的地位。
它们寄宿着人类,不知不觉也活成了人类。
“在你的心脏旁留了颗火苗。”缪伊缪斯抬起眼皮,终于回答,“下一次,它会一点点烧磨你的心脏,直至三次日月交替,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不会再有下次了。”弓箭手勉强笑了笑,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青年,“抱歉,队长,是我冒犯了。”
被唤作队长的青年没有回应。
在场每道视线都聚集于他,他却微蹙眉盯着一处。
那是魔法师的手掌,那是刚燃尽火焰的、尚有鲜血残留的手心。
缪伊缪斯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习以为常笑道:“放心,包裹上了一层火焰,我没有直接用身体触碰虫卵。”
话音刚落,他也茫然愣住。
这样的对话,仿佛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拥有柔和浅棕发色的青年摇了摇头,他牵起那只沾血的手,轻轻擦拭起来。清洁术,治愈术,驱散术……精巧的小型法阵一轮轮被释放于掌心,即便是圣廷中最虔诚的信徒恐怕也不会如此清理造物主的神像。
“你……”缪伊缪斯的神色从怔然转变为复杂。
“我好像对你很熟悉。”青年垂眸说。
“当然,毕竟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冒险。”缪伊缪斯露出恰当的微笑。
“不,那段旅途中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的笑容戛然停在脸上,而后那双眼睛微微睁大。
对这支冒险小队而言,名为缪伊的红发魔法师已与他们同行多年,这份认知深深凝固于记忆。
——对缪伊缪斯而言,他与他们只度过了数小时,如同舞台剧般跳跃而又快进的数小时。
青年侧头看向另一边。
在那里,勇者小队的三人如同飘渺的烟雾,虚虚实实被定格在原地。鲜活而真实的梦境终于显露出其虚幻的本色。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我好像在做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些年里,埃尔默曾多次试图置我于死地。但这是第一次,我的身前出现了你。”青年的声音带上些许迷茫。
缪伊缪斯尝到喉头的干涩:“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们?霍因,你真正并不软弱。”
“我么?”这次,青年思索了许久,而后犹疑地回答,“也许只是因为我能理解他们。”
“但你实际厌恶他们。”缪伊缪斯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