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过,外边终于喧闹了起来。
温眠雨撑起身子,急声喘道:“姑姑,镜子……”
“夫人莫急、莫急。”乔姑姑把面铜镜放在她手里,扶着她坐正,笑道,“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公子见了定然安心。”
温眠雨对着镜子细细抚了鬓,目光柔和地转向窗外:“这外面闹着,是怀儿快到了吧。”
乔姑姑笑说:“就来了。曲老已经去门口接啦。”
温眠雨心里喜悦,连带着昏沉的病体都轻松了起来,甚至想起身去屋外迎。还没等她下榻,门便叩响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喊了声“母亲”,喊得她鼻尖一酸。乔姑姑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过去开了门。
祝予怀循着儿时的记忆绕过竹桌屏风,一眼看见了榻上的人。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一寸寸地重新勾勒、清晰,仿佛画中的人活了过来。
“母亲。”祝予怀看着看着,眼眶便红了,“我回来了。”
他面上还带着些疲色,眼里朦胧似一泓春泉,温眠雨想开口唤他,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忍不住哽咽了。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病中的一场梦,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祝予怀忙上前屈膝在她身前,像小时候一样仰着脸,等着母亲的手抚上他的面颊。
“怀儿都长这么大了。”温眠雨的指尖轻碰到他的眉骨和鼻梁,“这眉眼生得俊俏……真像你祖父。”
她下意识地说了这句,想到父亲六年前猝然离世,自己却未能见到最后一面,泪意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母亲莫哭。”祝予怀努力笑着,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家里一切安好,祖母身体健朗,祖父留下的书院去年翻了新,又收了不少学生。雁安的百姓,人人都记得他……”
祝予怀在雁安,是被祖父温仲樵手把手教养着长大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乔姑姑看他们母子说着说着都哽咽无声,要相视而泣了,有些不忍地别过脸去。这一转脸就看见德音在屏风边上踟蹰,她眼睛一亮,忙道:“夫人你快瞧瞧,那是哪里来的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啊。”
“怀儿,这孩子就是德音吧?”温眠雨拿帕子按了按眼眶,温和地朝德音看去,“姑姑快带她过来,这里头暖和。”
乔姑姑牵着德音的手把她领到近前。跪在榻前的祝予怀也被温眠雨扶了起来,他眼尾还带着抹余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侧着脸。
德音知道他脸皮薄,也不看他,走上前去拉起温眠雨的手,把什么东西小心放在她手中:“夫人莫哭,这个送给你。”
温眠雨摊开掌心,是枚纸包的杏仁糖。
德音认真道:“一甜解百忧。老爷爷给了我和公子一人一颗,公子有了,德音的这颗给夫人吃。”
“哎呀,好招人疼的孩子。”乔姑姑看她一眼就喜欢得紧,“说得对,一甜解百忧。公子如今回来了,夫人往后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就该多笑一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温眠雨面上浮起柔情,拈着那枚带着甜香的杏仁糖,好似心中多年的空洞在这一日间都被填补上了。
“好孩子。”她爱怜地摸了摸德音的头,把她揽进怀里,“谢谢。”
祝予怀见母亲喜欢德音,心中也宽慰不少。温眠雨怕他一路累着了,叮嘱了几句就催他去歇息,德音倒是精神头极好,抱着乔姑姑给她的蜜饯罐子不撒手,祝予怀便留她陪母亲说话,自己先跟着曲伯往住处去。
祝府上下早知道小主人要回来,家里人忙活了一整月,把他住的那间小院从里到外检修了一遍,推开院门时,就让人耳目一新。
院中清清爽爽,近门有两口水缸,几尾游鱼游窜其中。庭中青石铺地,当中的碎石小径上已清了雪,倚墙处比记忆中多了一片竹林,一直延伸到窗前。
祝予怀望着那片竹林,心里很欢喜。
“这竹林栽了有些年了。”曲伯见他停了步,慈爱道,“公子可还记得七岁时作的那篇《病竹赋》?那好文章从雁安千里迢迢寄来,大人给家里人看了还不够,拿去跟同僚炫耀了一整日。回来之后啊,便命人在这院里栽了竹,就是盼着公子哪日回来……”
曲伯说着又泛了泪光,停了停,望着祝予怀笑:“嗐,我上年纪了,就是容易感伤些。这竹,公子喜欢么?”
“喜欢。”祝予怀缓声说,“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极好。”
即便竹叶上落了雪,也是一番清雅的好颜色。
祝予怀静静赏了片刻,想到等父亲下值回来,一家人便能一起吃团圆饭,唇边便延起了笑:“曲伯先去忙吧,我进屋歇一歇。”
他沿着碎石小径,往卧房走去。要推开门时,后面曲伯突然回了神,一个激灵抬手道:“慢着!”
已经迟了。祝予怀一脚踏了进去,忽地烫脚似的抽了回来。
“曲伯,这……”祝予怀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愕然指着屋内,“这都是什么?”
曲伯按了按自个儿的眼睛,一个月过去了,他每次看见这布置还是会两眼一黑。
“地衣。”他老泪纵横,“寿宁侯家那小子送的地衣。”
满屋子的精工织毯,每一个角落都给铺上了,最富丽堂皇的一幅被挂在了墙上,上面绣的是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说实在话,其实每一块织毯单看都很漂亮,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块,能把清素的屋子衬得明艳不少。
但全屋都铺满的话,就有一点惊悚了。
“幼旻他……”祝予怀扶着门框,感觉有点呼吸不畅,“他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