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平平无奇,”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看过许多别的?”
“倒也不是……”祝予怀下意识想要否认,可他记性太好,被这么一问,脑子里迅速闪过不少书里的片段。
好像不知不觉间,真的看了蛮多的。
祝予怀一噎,语无伦次起来:“虽然、虽然我也算是看过吧,但那都是逼不得已,也并非是我自己想看的……”
卫听澜听不明白,看他那么严实地护着书不让自己碰,顿了一顿,收回手来:“罢了,我这手才拿过糕点,这又是九隅兄如此珍重的爱书,万一被我弄污了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他的心情却说不出的复杂。
原来祝予怀他……竟如此敬仰大哥吗?
那前世呢?前世他愿意留自己在祝府养那么久的伤,对自己的那些关照和纵容,也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吗?
祝予怀丝毫不知道卫听澜脑子里在瞎想什么,看他当真不再提话本的事,总算长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整个人浑身上下都紧张得出汗,头顶都要冒烟了。
他想狠狠地掐自己一把,明明是德音买的话本子,和自己没有半文钱关系,可这无法遏制的心虚和羞赧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心事,不太自然地坐着,车内一时寂静无言。
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卫听澜好不容易被红豆糕压下去的无措感又泛滥起来,只觉得车里的空气愈发燥热,热得他想把暖炉给掀了。
不光是他,连祝予怀这个畏寒的体质都面颊泛红,有些坐不住了。
祝予怀捏了捏发烫的耳垂,干笑了两声:“这车里暖炉烧得太旺,好像有点热。”
卫听澜心中拼命点头,面上冷淡道:“是有点热。”
然而谁都不敢提议把车窗开大些,就怕起身开窗时,被对方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难堪模样。
两个人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僵持着,直到下了朝的祝东旭终于走到了宫门外,撩起了儿子的马车帘子。
祝东旭看着卫听澜跟祝予怀两人像两只熟透的虾,泾渭分明地各自蜷缩在马车一角,巴不得离车中央那个暖炉八丈远。
祝东旭:“……”
这是在做什么?
热成这样都不下车,这俩孩子是在……比耐力?
折竹
福公公在前头引着路,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人闷声跟在祝东旭身后,一同往崇文殿去。
祝东旭一路上偷瞟了好几次,只觉得两个年轻人之间氛围诡异。明明关系都熟到能同坐一车了,入宫这漫漫长路上竟连一句交谈、甚至一个眼神交会也没有,仿佛各自怀揣着沉重的心事,安静得叫人窒息。
祝东旭有些担忧,昨夜父子俩秉烛夜谈,已把入芝兰台一事敲定了下来,可看儿子这心神不宁的,不会是临时犹豫了吧?
他轻拉了拉祝予怀,问起了昨夜所谈之事:“怀儿,你确定想好了?”
祝予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不是为了这事,那还有什么?”祝东旭不明白了,压着声八卦,“总不能是你们两个吵架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小声嗫嚅:“没有,我们只是还不太熟。”
祝东旭一时语塞。
老父亲年纪大了,不是很理解年轻人之间貌合神离的友谊。
没过多久,崇文殿到了。福公公通传过后,将三人引了进来。
“免礼。”明安帝挥了挥手,笑道,“别拘束,都起来吧。”
几人谢恩起身,明安帝细看过卫听澜和祝予怀的样貌,面上流露出几分欣赏:“祝卿和卫卿都是好福气。祝卿你瞧瞧,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一文一武,皆是神俊天骄,朕看了也忍不住欢喜。”
祝东旭笑说:“犬子不才,圣上抬爱了。”
明安帝的目光在祝予怀身上停了停,温和道:“祝卿不必过谦,朕瞧这孩子渊清玉絜,有礼有法,堪与琨玉秋霜比质。”
福公公跟着笑道:“这一个俊秀除尘,一个器宇不凡,真叫人赏心悦目。大烨能如此英杰辈出,是托了圣上的齐天洪福呢……”
这些客气恭维的场面话,卫听澜上辈子听得耳朵起茧,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脑中却还惦念着方才那一声“濯青”。
人虽站在殿中,思绪不知何时已神游天外。
卫听澜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这个时候,他才刚被祝予怀带回府里。刺客的重鞭在他前胸留下了一道重伤,化了脓,他发着烧昏睡了好几日,勉强清醒些,才听说了皇帝召祝予怀入宫觐见的事。
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卫听澜只大概猜到,祝予怀入宫一趟,应当是得了皇帝的青眼。
据说明安帝亲自下了旨,略去翰林院繁琐的筛查流程,特许祝予怀直接参加第二年的擢兰试。正是在那场试中,他以榜首之名得入芝兰台,自此名噪京城。
祝予怀的祖父是贤士大儒,父亲是清流典范,家世清白身份矜贵自不必说;入台后没多久,他就得了太子赏识,时不时被召入东宫伴学,堪称一句前途无量。
祝予怀生得也好,天生一双光华湛湛的笑眼。顶着个空前的天骄盛名,他每出一趟门,大半个京城的男女老少都望着他挪不动道。
人人对他交口称赞,道他才貌绝伦,世无其二。
璀璨得让卫听澜近乎嫉妒。
祝予怀仿佛生来就站在明光之下,而自己不过是枚如履薄冰的棋子,甚至都还没落到澧京这云谲波诡的棋盘上,便被人深深踏进了泥里。
自从踩着高邈的命死里逃生后,他对京城就只剩了抹不去的仇恨和憎恶。越是欢声笑语,越是歌舞升平,他就越忘不了边关的残酷战火,忘不了图南山那一夜的刀光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