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道:“据观,凉王主力虽未在此地,但已据城不远。”
王谧听罢怒道:“逆贼设宴,必不怀好意,将军莫去,你我坚守此城,请太子回援,必能大胜。”
陆昭听完不免内心苦笑,王谧这些年的清贵真的是把他废了大半。如今她兄长所辖五县,以两年的时间,数万兵马,百余将领,若说完全掌控,那绝对不可能。如果此时拒绝赴宴,那就是摆明了要叛,此时内部尚未清洗干净,贸然表态必会发声动乱。届时凉王大军在外,城内有异心者一旦有所动作,只怕他们三人身家性命都不保。
陆昭并未急于表态,方才王谧说道太子回援时,显然兄长有些茫然,因此先对兄长道明了情况:“太子昨夜便已调大军主力至汧县,意欲牵制凉王主力。”
陆归掌军多年,心中还是有分寸,对王谧道:“此时据贼虽可全一时忠义,但所辖五城只怕难以保全。若失陇道,我将有何颜面再见今上。如今太子大军开往汧县,凉王却不为所动,专意于我,想来已有所怀疑。若能消解疑虑,暂且保全,争取数日时间,五县必为铁桶一般,不为凉王从事。”
“依我看,倒不防赴宴一试。我亲信乡宗悉数在此,若凉王果真不再信我,我与昭昭只怕皆不得回来,届时,子静以使者身份全身而退,所留诸将,足矣抗敌数月,也算是我能给陛下一个交代了。这陇道盘山里养不活人,凉王大军必不会久留于此,只要子静坚守时日,必能保全。”
此时王谧几欲泣下,两手握住陆归手臂道:“将军何至于碧血轻抛?某断不能依。”
其实这次,陆归真的没诓他,如今只有他亲自赴宴,方能打消凉王疑虑。此时时间紧迫,若他去的慢了,只怕凉王疑心更盛。
“大兄当听少保言,断不可去。”此时陆昭出面道,“凉王既已见疑,岂能轻消,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兄如今所扼乃西北咽喉,切不可擅自离城。”
王谧点头道:“令妹所言极是。”
然而陆昭继续道:“如今依我之计,不如遣我为质。”
王谧此时惊愕地看了看陆昭。
陆归当机立断道:“此计不可,阿妹慎言!”陆归很早就知道这也是一种选择,然而他宁愿亲自涉险,也不愿这个妹妹作为人质。不单单是血缘亲情之故,陆昭的才华与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她对陆家来说可谓是重要一员。即便家族内部常常以让陆昭独自操作涉险危局,抱着若东窗事发便可牺牲掉的心态来使用,但陆归内心对此举是极不认同的。
更何况如今王谧也在此处,如果真的不得已牺牲掉陆昭,他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肯定是不会反对的。像出质这种策略,就不能在外人前谈起。
此时陆昭却道:“有何不可?大兄既已见疑凉王,即便赴宴,凉王只怕也要扣押我为人质。不若大兄只单送我出城为质,大兄与少保也不必赴宴。然后大兄只需遣书言,因父母俱在长安,不便出城相见,为求中立,暂时封锁城门,如今亦遣我出质凉王,得以忠孝两全。”
“如今凉王已知少保在此,若大兄果真赴宴,少保通知京城,家人必定不保,因此倒不会怪罪兄长。而以我出质,凉王也无立场发兵攻打兄长。如此,兄长可在城内安心布置,肃清内部。而陇道拥挤,山中寒冷,凉王也不会久留,必会折返汧县。届时兄长与太子殿下包围夹攻,何愁此战不胜?”
陆归脑海中已推演出陆昭所说的后续情况,想必陆昭心中亦如此想,这不可不谓上计。然而陆昭一旦出质,自己若胜,对陆昭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陆昭的出质和当年元洸的出质终究是不同的。吴国兵败,因怕事后清算,自然不会对元洸动手,反而会完好地送回魏国。但凉王便不同了,凉王反叛,意图篡位,本就是携全家的身家性命赌上一局,一旦兵败,根本没有活的可能性。魏帝兵临城下,杀陆昭而泄愤那都算晚的。只怕在大势已见颓势之时,便会杀掉陆昭,以警告剩余将领背叛的下场。毕竟,据他所知,凉王麾下将领有不少人家中老小都定居在武威作为人质。
陆昭见兄长还在犹豫,当即厉声道:“临此大事,必从我计,勿再有疑!”
她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情态,果断决绝的语气,此时王谧与陆归皆知,她心中已定了。
陆归长叹了一口气,神色虽然平静,但目光却已悲戚至极,道:“你此番落入凉王之手,不知他会如何待你。阿兄只想嘱咐你,莫要轻生,总要留得一条性命在。”
陆昭听完低首笑了笑:“我虽出质,但凉王必不敢薄待于我,陇口关要,于凉王亦是生死咽喉。若能待兄长旗开得胜之日,必不见辱,血溅三尺,全我家名。届时兄长便可凭此大义,统兵叩城,我家也再无污点,自此稳坐朝中。”
靖国公嫡女死于凉王营下,于陆归而言,则可以洗刷不忠之罪,于陆家而言,则可洗刷遗族之嫌。为国身死,哀荣无限,此后的政治余泽可以保得几代飞黄腾达,几代顺遂平安。
陆归自知方才劝说无用,陆昭受母亲影响颇深,一向以家族利益为最高。若为家族牺牲,绝不会有二言。十几年来,他亲眼所见陆昭在这种熏陶下的变化。世人称其清冷孤绝的姿态,亦叹其狠戾果决的手段。然而只有他知道,一个女儿走到这一步,即便有着天赋加持,亦需要经历怎样的痛苦,需要目视怎样的黑暗,需要怎样的熔炉锻造,需要怎样的刀剑磨砺。
此时陆昭深深下拜道:“既要临别,我有一言,还请兄长代为转达父母。”
“你说吧。”陆归已不忍目视妹妹。
陆昭道:“祖父有言,功成不必在我辈,陆昭悉已知晓,愿全家国养育之恩。”
此时王谧在一旁也忍不住流涕,功成不必在我辈,多少世家皆是为此。陈留王氏未显达前,也是祖辈们或用生命,或用拼搏逐渐积累下了名望和家业。其中不乏身死者,亦不乏权衡局势而终其一生隐逸者。
自己年轻时也曾有一腔热血抱负,然而为全大势,还是以养清望为要。他不仅要服散高讴,
还要作怪诞行为,即便朝廷有所征召,也要装作浑不在意。他不能接触庶务,因为一旦接手,便会损伤清雅逸事的完美形象。于是他也只能任青春蹉跎,任生命流失。
陆昭的悲剧,亦是自己的悲剧,可能自己的情况还要好一些。王谧因对陆归道:“将军莫悲,从今往后,令妹既同我王氏姊妹。如今凉王妃乃汉中王氏之女,虽与我家少有往来,但毕竟早年同宗。待回京后,我必联络家父,遣人前往汉中联络,从中斡旋,或许可保平安。”
陆归紧紧握其手道:“子静费心。”
其实陆昭和陆归都明白,虽然王韶蕴为凉王妃,但真等到凉王要杀自己的地步,只怕凉王已是兵败如山。到时候以他老王家门一贯的作风,肯定是急忙撇清关系,斡旋此事可能性不大。
即便真的出面,除非王氏能保下凉王一条命,不然凉王自己都要死了,怎么可能放过自己这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