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容臻此刻手上所持的,便是阿伏那贴身的兵刃。遭人解刃,神兵离手,对于自负的神鹰后人来说,不啻比死还严重的羞辱。秦容臻直到此时,才解颜一笑,知她所言非虚,看着这个妹妹的眼里也多了一丝和蔼:“你也带将士们领赏去罢。”
听到这话,秦兰裳心头蓦地一酸。她以帝女之身习武,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求不过一句承认而已。现下秦容臻终于代表整个帝室,给了她应有的尊重与感谢,怎不由她热泪盈眶?她收回眼泪,怀着一线期许,期期艾艾道:“阿宝在宫里,可是一切如常……”
哪知秦容臻顷刻间转变了面孔。阿宝正是当日秦兰裳带回来的那个女婴。这个女孩儿并不知出身耻辱,虽是吃百家饭长大,却格外爱笑会闹,将拨来伺侯的宫女折腾得团团转。刚过了周年诞辰,还未赐名,上上下下都以阿宝呼之。
看着她张开双手,泫然不语,秦容臻便知她所求何事。冷硬地一转身,打断了她不切实际的念想:“不成!绝不能教她知道亲娘所为,更不能教天下人知晓你的丑事!”秦兰裳眼中的盼望熄灭了,她不能顶撞兄长的权威,只有抹泪而已。阿宝是她在图鲁木那段时光的唯一纪念,她知道此生再难与他重见,只是留个念想在身边而已。何况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天下又有哪个当娘的不挂念亲女?
送走了秦兰裳,他却并不想驾临琼楼,与民同乐,只是命梁进忠分赏众人,阖宫同庆。看着他负手在中庭踱步,久跟他的人都知他为何心神不宁,敢是那位主子又惹得他心头不快了。其实他们心里都犯嘀咕,陛下杀尽他的同党,却唯独留下他一人不杀,还圈养在宫里,同起同卧,形同禁脔,已是匪夷所思。可若说皇爷有多迷恋那个人罢,又不尽然。爷时常能抛落他十天半月,甚至每一折磨,必要见血,也亏了那位主子命硬,数次昏迷,都熬了过来。但毕竟重伤之后,气虚力弱,还禁得起几次折腾?
他们私下都说,定是那位主儿和咱们的皇爷天生八字不对。不然的话,若论容色,毕竟岁月无情,三十许的人了,不信天下寻不出胜过他的人;若论情性温柔,应对得体,这个人几乎倾倒了爷的半壁江山,过往再怎样体贴圣意,曲容阿君,也可一笔勾销了。陛下却不仅不杀他,还留作枕边人,不避物议,与之同宿,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可也着实费猜度。
其实个中真情,连秦容臻自己也思想不明白。再倾国的容颜、销魂的媚体,染指既久,也味同嚼蜡了。自古帝王无情,杜晏华的身体对他早已不是秘密,而他也用残忍的手段践踏了他的心。那么倒究还有什么吸引着他呢?现在的他之于秦容臻,不过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旦习惯了,便离不得了。
他这厢心绪跌宕,忽闻外头报来:“公主请见。”秦容臻一怔:“裳儿?她不是早已走了?”这个伏在地下的小太监看来有点面生,只见他像鸡啄米似的,边磕头边说:“启禀陛下,来人并非代国公主。而是……是皇姑柔懿殿下!”秦容臻更其困惑了,迟疑道:“姑姑怎么来了?”形势却不容他多耽,为见孝情,他满头雾水,迎了出去,一掀金面绣龙的下摆,行了个半礼:“侄儿见过皇姑。”
在他记事以前,这位姑姑便已退守长清寺,带发修行,志诚供佛,连大节下也不出来,几乎与宫里事务无缘,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一声不响地来到麟趾殿?他早知这位姑姑患有眼疾,不能视物,是以行完礼后,便即起身,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面前的妇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风吹就倒一般。她穿着一身黄色交领的广袖纱袍,外披素丝滚边夹衫,脚上是一双麻鞋,手上挂着一串佛珠。和她尊荣的地位相比,这一身打扮是过于寒素了。她两眼覆着白绸,十分引人瞩目。不知怎的,她虽身材瘦小,貌不惊人,但脸绷得极紧,周身一股万念俱灰的死气,教人不自觉的心生冷意。
秦素娥像能看见一般,准确地转过头,对着他出声的方向道:“陛下,老身有一言进奉。”声音清寒冷澈,让人觉得冷漠而疏离。秦容臻只知她平日克己极严,从不插足政事,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公然来到他和朝臣议事的地方。
周朝以孝治天下,长辈驾临,他不敢拒之门外,只有客客气气地迎进寝宫:“敢劳姑姑尊步。姑姑既有吩咐,怎不唤侄儿一声……”秦素娥却四处转了转头,从那干瘪的眼眶中似是射出了一道凌厉的光芒,仿佛能透过厚壁,看穿秦容臻心底的秘密。只听她淡淡道:“皇帝,老身不明礼数,敢问《大周刑律》的第一条,是怎么写的?”
秦容臻浑身一凛,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瞬间打迭起精神,应对的声音却不免带上了一丝颤抖:“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说到后来,他手脚一阵冰凉,说不下去了。秦素娥的脸阴森森地转向他,冷笑道:“不知我太祖皇兄定下的这一条规矩,可还作数不作数?”秦容臻不意她僻居深宫,消息竟还如此灵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嗫嚅道:“这个,祖宗律法,自是没有不从的道理……”
秦素娥却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抬高了声音:“皇帝,你是天下人的表率,有些微亏损,就如日有蚀之一般,人人共见。你也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秦容臻满心以为,她不过是一位孤僻的老妇,轻易便能打发,于是打定主意不接口,唯唯应诺而已。秦素娥却死死地盯着他的方位,仿佛能直击他的内心。她再开口时,表情无比整饬,好似在神庙里敬拜祖先:“先皇遗旨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