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二哥哥如今竟当真用起功来了!”
“原本舅舅怎么催逼着他都不肯读书的,现在每天白日里忙完生计上的事,夜里还要挑灯读到二三更。我常说他,这样挣命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的,若身子毁了就算考了状元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他总也不听。”
宝玉讪讪道:“妹妹也太抬举我了,哪里就考得上什么状元?且我哪敢不听妹妹的话,近来晚间也就略看两行字便就歇下了。”
迎春闻言倒是意外得紧:“宝兄弟竟愿意读书科考?这可是天底下第一桩奇事了!二叔知道了该欢喜疯了,你能读书上进他老人家这辈子的一大宏愿也算了了。”又忍不住对宝玉笑道:“你原还总骂那些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蠹’,如今怎么……嗯?”
宝玉被说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二姐姐莫取笑弟弟了,那时年纪小,终究是不懂事……”说着又苦笑起来,“到了如今才有些明白了,那些争相做‘禄蠹’之人,也不定都是贪图荣华富贵、追逐功名利禄的,或许也有些是为了家中生计,为了护住家人不受欺凌的。”
“弟弟原本仗着祖宗荫萌。不知人间疾苦亦不知世道艰险,自许豁朗超脱,以高高在上之态去妄议他人为五斗米折腰之姿。现在想来实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教人汗颜呐。”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番话竟能从贾宝玉口中说出,迎春和黛玉都被说得
触动了心肠,二人相视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宝玉这时已收起了方才短暂流露出的小儿女情态,眉宇间不知不觉便溢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忧虑和疲态:“二姐姐就如同我亲姐姐一般,既说到这里,我索性就把自个儿心底里的话都说开了罢。”
“依我这性子,自是不喜管什么祭田、什么春耕的俗务,也不爱读这劳什子书,考那劳什子举人。可若不理俗务,一家子的生计如何为继?若不读书上进谋个出身,但凡有权贵或为官的为难,升斗小民是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的。”
“原本当着爷,在高门大户里不问世事还都不觉得,这回到南边来又败了家才知世人活得艰难。什么财主强抢民女,自家土地莫名被官爷侵占,还有朝廷各类的苛捐杂税,简直躲不胜躲,防不胜防。若是能考得个出生,也能多些倚仗、旁人也不敢轻易欺凌,就算只是个秀才,也能免除赋税徭役。”
“二姐姐,我心里明白,我们这些人如今能这般安稳过活,也是因着那应天府尹看在二姐姐面上肯照顾我们,还有二姐姐在家产抄没后从京里寄来的银钱支扶。”
“可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靠着二姐姐帮扶,如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死的死去的去,我也该立起来了。不瞒二姐姐说,我读书也没想着要加官晋爵或是重兴贾家,只是为着好歹能凭自个儿护住老爷太太还有林
妹妹罢了。”
黛玉红着眼圈道:“我知道你的心,可你这般催逼着自个儿,老爷太太如何能心安,就是我也不能过意得去。”
黛玉出生书香世家,如今读书人想要靠科举出头有多艰难,她最是知道的。当年她父亲已是极有天分的了,可照样是从小儿起寒窗苦读十数年,又接连不断考了十数年,才考出了个探花来。
可后来她父亲上了年纪后身子骨一直不大好,除了本来身子底子就弱外,听母亲说,也有早年读书考学长年过于劳累的缘故。
还有父亲的那些门生同僚,为了个出身哪个不是脱了层皮的?而这些还都是侥幸熬出头的,还有那些没出头的呢?呕心沥血把自己累死的人也不是没有,那贾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实在不愿宝玉步这些人的后尘。
且宝玉内心对读书科考并不认同,只是为了家计家人强迫自己用功,那末这条路于他而言注定便更加艰难。
可黛玉也知道如今家败人亡,加之当日被官府圈禁在府时,王夫人差点丧命,这些都大大刺激了宝玉。如今若不教宝玉用功,恐怕他心里更加煎熬自责,实在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迎春原本也是盼着宝玉能懂事上进担起贾家这副担子的,但这会宝玉当真懂事上进了,她除了欣慰,更多的却觉得不是滋味。
“实在是苦了你了。”迎春摩挲着宝玉臂膀叹息道。
不料宝玉却笑道:
“二姐姐此言差矣,我这实不叫苦了,要说苦,原咱们家故交甄家的甄宝玉才教真正的苦呐。咱们家虽败了但好歹保全了我们这一支下来,女眷们也皆不用为奴为妓,还有祭田房舍可供生计。”
“而那江南甄家几乎是阖族没了,那甄宝玉虽被开赦了保住一条命在,可父兄皆亡,母亲姊妹也都沦落,他自己赤条条一人街头行乞,如此真比死了还要凄惨了。怨不得他后来疯疯癫癫地做了和尚去了,若是我也没了父母姊妹,定也是走这条路去了。”
宝玉叹息不已:“世事无常,世事无情,如今我们家能这样,我还能为老爷太太为林妹妹尽一份力,何其有幸了。”
迎春被贾宝玉说得心中动容不已,只恨现在的世道不像后世那样“条条大路通罗马”,而只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逼得贾宝玉只能去走他一向最憎恶的科举这条路。
迎春自蹙眉思索片刻,有些迟疑地开口道:“若仕途经济这条路实在煎熬,可否试试别的出路?宝兄弟从小就‘爱红’,喜欢摆弄女儿家的玩意儿,调的那胭脂水粉比外头卖得还好,若开家脂粉铺子或否可行……”
宝玉黛玉有些愕然地瞧着迎春,迎春说着说着自己也没了底气。是啊,士农工商,劝人弃了读书科举改调胭脂做买卖,这在如今看来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且喜欢一个东西是一回事,靠
这个东西赚钱养家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商人在如今是备受打压的行当,不一定就比科举的路好走。她自己如今的成功也是充满了偶然与运气,还少不了许多贵人的相助。再来一遍,迎春也没把握能做到今天的成绩。
思及此,迎春不由自失一笑,摆手道:“罢,罢,只当我是玩笑之语罢。”
迎春不知道,正是她今晚这无意的玩笑之语,竟为今后埋下了一粒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