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耘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又偏过头去,接着双眼出神望着银杏树。
这一站,便足足站立了约莫一个时辰,人来人往潮海攒动,寺院里仅有两人身影一动不动立在原处,沉默不语。
冬日的冷风一吹仍是十分刺骨,程克青方才额头的汗带着体温被吹干,凉意四散,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沉寂的寺院里,这一声喷嚏尤为刺耳。
许是这一声过于尖锐,谢耘终于转过身来,两眼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程克青,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看得程克青心底发凉,越来越没底。
谢耘一双浅色的眸子,碧若寒潭波澜不惊,他冷冷道:“这么迫不及待,追到此处”
迫不及待待何
程克青眉头紧锁,直觉得莫名其妙,忽而混混沌沌的脑海中炸出一道亮光,谢耘以为她是来追休书了!
程克青忍不住将十指相绞,也不敢上前,强撑了几份镇定大胆道:“我来取我的簮子。”
谢耘不为所动,“青花琉璃是我母亲的遗物,本应赠予心爱之人,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了。”
“不行,你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东西。”程克青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摊开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柔一些,“哪有给了人又要回去的道理。”
谢耘闻言,似乎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嗤之以鼻,“给了又收回去,不是你一贯的作风么?”
“你成婚在即,逃出鱼渊谷时可曾想过我”
“你跳潜江台时,可曾有想过你当日同我说了什么”
不等程克青应答,谢耘一字一句道:“你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我只当是真心,全信了。可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你最擅长计算,难道算不清这笔糊涂账么”
“不是的,我那时……”话到嘴边,程克青居然一句辩驳的理由也说不出来,“我那时……确为真心实意,只是…”
“只是你的心中,你的师父,你的同门,三剑山庄皆排在我前面,如今连你的逢春堂也比我重要的多,你那日已经盖棺定论,这段感情,自始自终不过是我命不好罢了,我告诉你,程克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话至此处,谢耘一张平静的面孔终于泛滥起了一点涟漪,但稍纵即逝,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那份冰冷。
风吹银杏沙沙作响,连带着树枝上祈愿的牌子也跟着晃晃悠悠,每一张红色的木排都印刻着真诚地心愿。
谢耘下颌一偏,点向银杏的树梢,自嘲道:“这些年来,只要我有要务出谷,路过什么寺庙、道观,我都会去拜一拜,不论何路神仙,我都请他们保佑你。”
“有一年我听说有一家寺庙颇为灵验,我专门去写了令牌祈福,朝仙鼎里扔了两次牌子,皆被风吹了回来,我以为是你生前的罪孽,以至于下了阴曹人家也不肯消除,我便持香火发誓,只要你在那边过得好,用我的寿命换取也可以。”
“现在想来,也许冥冥之中皆有暗示,未死之人如何得到庇佑神明的指示如此清透,我却无法领悟。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本不该贪恋那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将你强行束缚起来。”
谢耘一拂衣袖,语气凌然道:“程克青,我曾说过以真心换真心,现在,我要收回我的真心,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得到我。”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双眸一垂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程克青,“拿去吧。”
显而易见,那张纸上一定写满了分离。
程克青心头猛然一紧,生怕谢耘将自己的双手掰开了,把休书强行塞进去。她立即攥紧双手背在身后,边退边摇摇头,“我不要。”
谢耘见状,冷笑一声,“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说着将手里的纸张随意扔了出去。
纸张摇曳挥挥洒洒飘了一会,才落在地上轻轻展开。
程克青定睛一看,字字句句笔锋透纸,一笔一划走势坎坷,并非一气呵成,可见书写之人写下这些文字时,情绪起伏非常之大。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隐隐约约只能看清几句:
“夫谢耘,书于妻程克青。忆初结缡之时,两情相悦,情比金坚,誓言旦旦,……奈何白云苍狗,情随事迁,今……此情无可挽回,故立此书,以绝此姻缘。”
落款是谢耘的红色印鉴,盖章之人极为用力,几乎要将纸张压透。
谢耘淡淡道:“恭喜你,程克青,你自由了。”说罢他抖起披风,转身离去,行云流水般顺畅。
“谢耘!”程克青如梦初醒,追上前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声嘶力竭道:“你不能走!”
程克青有种错觉,如果此刻不迅速抓住他,那谢耘就像没入深海的一尾鱼,当即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
“啪”一声,谢耘拍开她的手,扯回被揪住的衣角,只侧过头看了一眼,冷漠道:“滚开!”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去。
程克青只觉得心口一紧,倏尔喷洒出一口热血,溅射在寺院的青石地砖上,倒映出一张行为可怖的面目,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朦朦胧胧之间脖颈之处有两根冰凉的手指贴上来。
昙州,松园。
石阶曲径通幽处,阶旁错落有致的松竹挺拔而立,西沉的斜阳越过层层树干,斑斑点点点缀的枯黄的草地上,宁静致远。
远远一急促的脚步,踩踏着坠落的松针松果而来,那人身着一湖蓝色长衫,面色冷峻,胸前一柔似蒲柳的青色倩影软趴趴地搭在他的胸前。
谢耘眉宇间蕴涵焦灼之情,只是他的步伐稍加快,程克青便好似抽筋扒皮般,整个身子直冲冲往下坠,他便耐下性子将程克青朝自己胸前用力揽住,程克青的脸几乎整个埋进他的颈窝里,她的鼻尖蹭到谢耘的脸颊,意识模糊气若游丝地喊了句,“谢耘你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