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皱起了眉毛,想说什么,可还是咽了下去。
傅玉声想,这样也好,大哥年纪比他还大一轮,若是因为他的死讯,有了什么好歹,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可是这样一想,又看到眼前的人,便心慌得喘不上气来。
他若是死了,这个人呢?他简直不敢想,不由得抓紧了孟青的手。
“你若是突然不写信,他们才要牵挂呢,怕你……”孟青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想了想,才又说,“偶尔写一封,报报平安也好。”
傅玉声犹豫片刻,试探的问他,“大夫到底怎么说呢?住了这么些天都不放我回去,是不是要做手术呀?”
孟青看了他一眼,“好端端的,做什么手术?你呀,就是伤心太过,以后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又说,“你不是最不喜欢做手术吗?上次从美国回来,你还抱怨了好久呢。”
他身体原本就不好,又上了年纪,上次做过了手术,总觉着元气大伤,不如以往,所以忍不住同孟青抱怨一番。孟青则毫不客气,说他是手术后没有好好休养的缘故。
“那就回去,我不愿意住在这里,还是家里好,就是看看院子里的花也高兴些。”傅玉声低声的恳求道,“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他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简直想要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却又那么的不忍心。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愿再吃那些昂贵的西药,也不愿就这样在医院里一点点衰弱下去,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捉紧了生命力最后一片流光,想要同眼前的这个人安安静静的度过。但即便这样小小的心望,他也不敢太明白的说出来,怕这绝望太深,太重,会将人最后的一点力气都拖垮。
孟青原本要端糖水的手僵在了哪里,半天才看向他,“真的想回去?”
傅玉声乖乖的点头,说,“回去。”又说,“我还惦记院子里的海棠呢。”
孟青看了他许久,真是奇怪,他同孟青这样久了,从来没见过那双眼睛那样子看着他,就好像一汪极深极大的湖,深得什么也看不到。
孟青深深的吸了口气,双手交叠,仿佛下定了决定,答应道,“好,我们回去。”
傅玉声将汽车送给了公司,又送给了司机一笔钱,厨子也送走了,家里只留了一个老佣人,因为年纪实在大了,不肯离开他,他舍不得送老人走,所以仍旧住在一起,倒也不做什么事,煮煮饭,弄弄花草罢了。
傅玉声同孟青说,自己总算是又朝着“脱离资产阶级”的方向迈了一步。
孟青却说,“三爷不用改,我觉着你这样挺好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比谁都好。”
傅玉声笑他思想落后,孟青就点头说是,耳朵里却一点也没听进去的样子。
奇怪的是,回到家里以后,他反倒慢慢的好了一点,这让他又生出一点期望来。孟青也格外的高兴,总是说,“早知道就不去医院了。”但他也只是说说罢了。大夫开的那些昂贵的西洋药,他每天都看着傅玉声吃下去,一颗也不能少。原本从来不看表的人,为了这个还特意放了块怀表在身上。
傅玉声同他抱怨,说他比医院里的小护士还看得严,晚吃一刻钟就不成。孟青瞥他一眼,就说,“在医院里怎么不见你说人家管得严呢?你就是看人家好看,所以才听话。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
傅玉声一听话头不对,连忙乖乖的吃药,吃完了就发誓道,“娘子说的话我都听的。”
孟青露出一丝笑,却仍旧板着脸,问他,“不生我的气了?”
傅玉声连忙信誓旦旦的说,“我几时生过你的气呢?”
他最近觉着身体好些了,又看见报纸上刊登着许多地方剧团来沪演出的消息,忍不住心痒痒的,求着孟青要出门,想要去剧院看戏,孟青总是不许,特意买了戏片子回来给他听,他就有些闹脾气。
最后还是孟青让了步,两个人商量好了,只看半场,不能太累,他这才算罢休,可回来之后仍是念念不忘,觉着不能看满整场,着实的遗憾。孟青看他身体状况似乎还好,赶在最后一场,又带他去看了一次,才算了足了他的心愿。就这么着,倒也看了好几场。
孟青被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气笑了,轻轻的捏着他的脸,说,“你呀,真难伺候。”
傅玉声反问他道,“这些戏不好看吗?”
孟青被他那样认真的望着,实在说不出半个不字,只好说,“好看。”
傅玉声心满意足,说,“是呀,你看得也很高兴嘛。”片刻之后,又指着报纸兴致勃勃的说,“阿生,我还想跟你去看这个。”
孟青装作没听到一样,喝了口茶,说,“晚上只能陪我去散步,半个钟头就回来休息。”
傅玉声悻悻的合上了报纸,嘟囔说,“法西斯。”说完却又笑了,讨价还价的说,“我要去人民公园。”
孟青只好答应了。
院子里移过的那株老海棠又开花了,满满的开了一树,却又仿佛含羞似得,白玉一般的花枝低低的垂了下来,让人爱怜。
傅玉声最喜欢坐在海棠花旁晒晒太阳,身上暖融融的,晒着舒服些。他还想看书,孟青不许,怕太阳底下看书会伤眼,傅玉声就躺在他身边,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孟青总是安静的陪着他,轻轻的把薄毯子拉上来给他盖着,静悄悄的等他睡醒。
那阵子天气不冷又不热,极少有风。院子里满是眷眷的春意,鲜嫩的新叶衬着雪一般的娇花,高高低低,深深浅浅,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傅玉声刚刚睡醒时,总会有些怔忪,不知这是何时何地,孟青看他眼神糊涂,就忍不住要凑过来亲他一下,傅玉声唇角带着笑,却说,“趁我睡着,也不知偷亲了我多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