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于疏桐之上,涧水无声绕竹流,整个山间静谧无声,连鸟兽的声响都听不真切。
片刻之后,几道脚步声自林间深处响起,吴信然与侍从幽幽行出林间,黑夜之中哪怕有提灯照明也难以视物,只闻着挥之不去的浓稠血腥气,脚下方走了两步便踩到了异物。
侍从弯身提灯一照,是一具残缺的尸首。
吴信然神情平静,甚至算得上不屑,垂眸望着地面上的残尸,听那侍从道:“大公子,都是我们的人。”
地上尸骨满地,竟见不到一个皇城的侍卫。
吴信然许久不曾回话,半晌之后忽地冷笑一声,轻轻开了口:“金达莱营,果然不容小觑。”
他颇有些嫌恶地上的东西,只恐脏了自己的脚,便不再往前去了,只问:“季萧未呢?”
“缠斗时腿上中了一箭,后来怎就不见人影了,大约是回了宫。”
“是么?”吴信然淡淡笑着,却道,“先不急着回宫,原以为金达莱营还在阳城,倒没想到竟悄然入了京,近段时日府中严加防备,叫文林待在家中,不要随意外出。”
话毕又思忖着补充了一句:“木朝生不是带着白瑾坠了崖?”
悬崖幽深,活人摔下去怎可能留下性命,只怕早死了。
但他还是冷笑着,吩咐道:“去崖下转一圈,仔仔细细找找,说不定陛下此时不在宫中呢。”
他弯着眼睛,转了身,脚下踩着尸体的手臂,又抬了脚,重重踩下。
“咔嚓——”
季萧未踩断了一根树枝,脆响于黑夜中的山林里十足清晰,于是便又一次停下了脚步,放缓了呼吸,安静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暂未察觉到危险,他便又动起来,微微跛着脚,却又稳稳抱着怀里的人,慢吞吞穿行在崖下灌丛之中。
天黑路险,他自己腿上还有伤,只折断了箭,箭头还深陷在血肉中,尚未处理,于是便没走太远,很快便找到一处隐蔽的矮洞,弯身抱着木朝生钻了进去。
洞穴内部要比他想象中大很多。
季萧未将木朝生放在地上,又仔细探了探对方的脉搏,虽头上伤得重,但还有气,尚且还在活着,这便松了口气,捡捡枯枝在洞中生了一堆火用以取暖。
腿上的伤隐隐作痛,季萧未嗓间痒意直生,忍了许久还是骗过头掩唇咳了许久,牵扯得胸口一阵生疼,腿上的伤也不舒服,似乎先前下山时撕裂了伤口。
金达莱营的人将白梨互送回城,也为了掩人耳目,季萧未并未跟着一同返回,急急下了山崖寻找木朝生。
这山间草木繁盛,虽从高处摔下,但沿路受了阻碍,大约撞到了脑袋,后脑处有伤,血流不止,昏迷不醒,除此之外另有一些擦痕,再没别的致命伤。
季萧未也不知道如今自己在想什么,神色仍然平静,平缓下来便回到木朝生身侧,借着微弱火光看他的伤势,却瞧见对方眼睛竟睁着一条缝,满面疲惫又木然地躺在地上。
季萧未嗓间又开始痒了。
他轻咳一声,俯身将人抱起来,抱在怀中,低声道:“吵醒你了么?”
木朝生没给什么反应,大抵没什么完全的意识,只是听到动静便醒了,于是很快又合上了眼。
季萧未将外袍脱下来,给他垫在脑后的伤处。
他并不是担心木朝生的身体撑不住,只是怕他心存死志,会加速生机的流逝,垂首轻声喊他的名字。
喊的是“小槿儿”。
木朝生的指尖动了动。
季萧未想过与他说白家的往事,想过可否要提及长兄与长姐那么多年以来的挣扎和痛苦。
分明知晓养在身边的人是仇人的孩子,却又要提防着吴家的眼睛,将人装作亲弟弟一般宠着。
白丹秋性情直爽,做不了这样的违心之事,因而才常年留在关外不愿归家。
但话至口边,季萧未却清清楚楚知晓,木朝生不爱听这些东西,倒像是非逼着他接受那些好,逼着他理解和体谅这么多年来的忽视和冷眼旁观。
这对木朝生来说本就是不公的。
他要让木朝生自己去选择。
林回与林若离的那些往事如同在目一般,他时常会想起自己与林回私下交谈时对方的神情。
有时候走错了一步,往后便步步错下去。
生死没有回旋的余地,容不下这样的错。
季萧未轻轻吻过木朝生的额头,又去吻他的唇瓣。
因中毒,他有难以抑制的欲望深埋体内,却又只能短暂触碰,从不过多越界。
他屈指蹭蹭木朝生的面颊,轻声道:“我身中剧毒,早知命不久矣,却又勉强苟活至今。”
“儿时第一次见你,那时你尚在襁褓,这世间万事万物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晓哭和笑。”
后来再见时,那个会追在哥哥姐姐身后要玩具和零嘴的小团子已经抽条长大,带着惊人的艳丽容颜,满手鲜血站在高台之上,笑容阴郁。
那时候他没与白枝玉说起过木朝生在宫中的处境,只觉得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终有一日他能将木朝生洗净成为最真实的模样。
“活到如今也觉得疲累,却又想要一直等着你。”
等什么他也不曾明说。